端木岐,他应该说是真的想要借宋太后做桥梁在谋算着什么的。

    宋楚兮的步子顿住。

    她不回头,端木岐也只是一直埋头盯着自己的脚下,有条不紊的继续说道:“你不是不想让殷湛娶程妡吗?那么作为交换,宋久的事,你不要插手过问。”

    殷湛应该比她更早就察觉了齐国公府突然提起的联姻一事里面有端木岐的手笔,而他会顺水推舟的答应了,是想要反击,想借程妡的身份作掩护,去探齐国公和端木岐的虚实的。

    因为有目的,所以他就听不见宋楚兮的任何话。

    而如果想要他在那件事上抽身而退,端木岐主动撤手就最好不过。

    可是他开出的这个条件——

    分明苛刻至极。

    他要利用宋太后来做什么?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计划和打算?

    虽然这些都是迷障,宋楚兮也兀自琢磨了很久,可是——

    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窥测本源的兴致了。

    沉默了许久,她忽而回头,凉凉笑道:“我凭什么答应你?”

    说完,再一次转身就走。

    “宋楚兮!”端木岐依旧坐着没动,却是冷声叫住了他。

    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他这样态度强硬,连名带姓的叫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强劲又凛冽。

    他缓缓抬头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的开口,“我的话,你可以不听,那不妨现在就开始好好的想一想,下一个——我是继续再对殷湛出手,还是先杀了殷述会比较方便些。”

    宋楚兮如同当头棒喝,被谁打了一闷棍。

    她霍的转身,发自内心的想笑,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只是定定的望着端木岐道:“做什么?你威胁我?”

    端木岐并不否认,只意味不明的勾了下唇角,“总好过将来让你反过来威胁我。”

    他站起身来,直视宋楚兮的面孔,笑的自嘲,“是不是现在他们每个人在你心里的分量都重过我?你不舍得损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听我的话。否则的话——楚儿,我的脾气你是清楚的,我绝对收到做到。”

    端木岐这话为免说的狂妄,但也并不见得就是夸大。

    就连一等功勋世家的齐国公都摇身一变成了他的人,他在朝廷里的势力到底延伸到了何种地步,根本就谁都难以想象的。

    宋楚兮知道,如果她真要把他惹毛了,他绝对是会说到做到的。

    虽然她也不觉得殷湛和殷述就是那么好动的,但如果要让他们因为她和端木岐之间的私事而陷入危机,她会觉得问心有愧。

    “你到底要利用我姑母来做什么?”宋楚兮问道。

    她不说妥协,但是这个态度,看上去就已经软化了不少。

    端木岐的唇角慢慢弯起一抹愉悦的笑,他走过来,抬手将她轻轻带入怀里抱了抱,语气平静道:“你别管,总之……只要你肯听话就好。”

    说话间,他似是又将她当成了是当年那个总是在他的面前嗔笑怒骂,无端的就会帅锅砸盆的任性的小姑娘。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她虽然总是无端的发脾气,却是笑的多,可是——

    这已经是多久了,好像经年隔世,他没再见她那样鲜活又明亮的笑过。

    回不去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而可笑的是,她在一路头也不回的向前,再向前,可是只有他,在被这局面推着往前走的时候,总要忍不住的回头去细品那些记忆里的时光。

    宋楚兮高烧未退,虽然一直伪装的若无其事,但却浑身的骨骼酸软,没什么力气,脑子里也是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又有时候忍不住的糊涂。

    可是她不想在他的面前露出疲态来,于是咬牙硬撑。

    缓了缓,为自己积攒了一点力气,她不动声色的推了下他的肩膀,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之下退出来,仍是正色道:“你们端木氏要叛出北狄,你既然根本就不在乎天下人的众口悠悠,也就根本就不需要从我姑母的身上做文章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拽着我姑母不放呢?”

    因为南塘几大世家当初就过一次叛国投诚的前科,所以前面这几年,宋楚兮一直觉得端木岐没有轻举妄动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去同北狄皇室为敌。

    可就是最近,在慢慢领会了端木岐所行的那些事之后,她却发现他对那些所谓的名声道义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会不顾朝廷的脸面就自主控制了大郓城,并且也不在乎把齐国公程家的势力提前暴露给她知道。

    他这种种作为都表明,他从来就没有做什么功臣良将的心,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似乎枭雄也不错。

    “说了叫你不要管了。”端木岐却明显的回避话题,“总之这一切都是宋久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我逼的,你又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恶人?”

    “恶人?”宋楚兮喃喃道重复。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发烧的缘故,居然发现自己很艰难的也分析不出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一直以来,她都只是觉得宋家对她有再造之恩,而她想要尽力的保全宋太后,怎么到了最后反而要承担一个“恶人”的名头来?

    宋楚兮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希望端木岐能给她一个解释。

    端木岐只是笑了笑,“如果你一定想要再追究些什么,那就不妨直接去问宋久吧。”

    他就是要利用宋太后去达成某个特殊的目的,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这一点险恶用心,但同时他更明确的布署了后面的计划……

    宋久算什么?不过一个引子罢了,这一局里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他真正要利用的,其实是……

    “我们两个也好久不见了,你也不要一直的觉得不痛快了,总之我言尽于此,楚儿……”最后,端木岐便有些耐性耗尽了似的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去,不再和宋楚兮面对面,“纵使我不择手段,纵使我算计利用所有的人,但至少你应该相信,此时此刻——我是没有害你之心的。”

    “这就够了吗?”宋楚兮不过苦笑而已。

    这个人情,她没有办法领受。

    他说他此刻没有害她之心,她其实是相信的,她甚至也相信,这一直以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过想要伤她性命的作为,可是——

    那偏偏是她这个小女子不够安分,是她想要的太多,不能只求一个安稳平顺就再不管世事的躲在他身后安享太平。

    他从不愿意伤她,而她——

    也从来就不想违背他。

    可终究,两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和私心,他们——

    是永远都无法只去想着迁就对方的。

    端木岐也觉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应该汗颜,可是他真正的能给的,就只能是这么多。

    他不说话,只是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面孔。

    宋楚兮就又继续问道:“就在近日了吗?眼下风高浪急,你还执意冒险进京,你是已经准备周全了,要在近日起事吗?”

    端木岐不置可否。

    宋楚兮却马上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只进一步追问道:“齐国公会配合你?”

    齐国公镇守的领域是西疆的旧址,北边临西北雪川,那面隔开一道绵长的土木鲁山脉,紧跟着就是宋楚兮称霸的塞上。

    而塞上,隔开的,就是南塘的版图和南蛮部落。

    也就说,如果端木岐想要将他的两方势力连成一气,就需要打通塞上的关卡。

    “你会成为我的障碍吗?”端木岐不答反问。

    端木岐既然准备动手了,那就肯定是孤注一掷,必定会全力以赴的。既然齐国公是他的人,会配合他,简直就是天经地义,所以倒也不是宋楚兮又多聪慧才能洞悉到了这一点。

    宋楚兮与他面对面的站着,面对他的质问,居然没有半分的为难和犹豫。

    “如果你一定要将我姑母推出去做你的探路石,那么——”她坚定的点头,“我会!”

    不是她和宋太后之间有多深的姑侄情分,但是打从心底里,她就是不想对端木岐纵容妥协。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念头,但是——

    它就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的。

    把话说完,宋楚兮就果断的下了逐客令,“你带给我的话,我都收到了我记住了,而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我们不妨彼此之间都在仔细的想一想,天晚了,你早点走吧。”

    端木岐没动,只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唇角,“把我支走了之后,你是想去找殷湛还是要直接进宫去见成武帝?你觉得他们二者之一会有办法重新降住齐国公?然后这样就能扯住我的后腿了?”

    看吧,他们两个果然是深谙彼此的处世之道的。

    用意被他戳穿,宋楚兮也不欲盖弥彰的否认,只挑高了眉头看着他。

    端木岐见状,唇角弯起的笑纹就更加深刻了起来。

    “楚儿,在这件事上,我劝你还是不太太天真的好。”他道,一转身又走到一侧的桌子旁边。

    那桌上放了一套径直的白瓷茶具,他随意拈了个杯子在手。

    “齐国公再怎么说也是朝中的一等侯爵,程妡的婚事上,成武帝虽然用心阴险,但毕竟也还没翻到明面上。你是用什么样的条件打动他的?他程氏一门,家大业大,如果可以一成不变的安稳度日,你又有多大的信心,就能保证他们就一定会选择坐你的那条船?”宋楚兮冷冷说道,言辞犀利。

    总之她是很难理解齐国公会投身到端木岐的阵营里的理由的,成武帝只是忌惮他,实在万不得已,把手里的兵权交出来也就是了,反正凭借他们程家这些年的功勋,世世代代世袭的荣宠是少不了的。难道他会以为端木岐的手腕比成武帝要绵软,在他的手里可以肆意妄为不受约束吗?

    齐国公纵横官场几十年,断不该是这样天真的。

    “如果只是夺权的事,你当齐国公是个傻的吗?他犯得着铤而走险?”端木岐勾了勾唇角。

    宋楚兮的心头不由的微微一跳,“什么意思?难道他夺权之后——”

    成武帝想拿下程家的兵权之后再直接将他们程氏一脉一网打尽吗?这怎么可能?

    “卸磨杀驴啊。”端木岐长处一口气,那态度之间却是戏谑至极的,“他家人连咱们南塘的几大世家都容不下,又凭什么会容程家?”

    “那不一样——”宋楚兮脱口辩驳。

    他们这几大世家都是出自当年南塘皇室的叛臣,从一开始殷氏父子就对他们防备至深,并且从没有真的信任过。

    “是不一样。”端木岐毫不容情的打断她的话,“因为相较于你和我,程家的人,更不可信。”

    他这越说,宋楚兮就越是被他绕的糊涂,只就目光迷蒙的看着他,等他进一步的解释。

    “当年齐国公府程家的前身,本来就是西疆皇室走出来的叛臣。”端木岐这样说道,语气散漫含笑。

    “什么?”宋楚兮难以置信的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南塘这几家的确是做过卖主求荣的事情,但这都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由来和身份,如果说程家是从西疆皇室里走出来,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天下所有人的耳目?

    “叛主的事情,他们既然能做出来第一次,又如何不能再做第二次?你还指望他们能对北狄殷氏有多少铁胆忠心?”端木岐继续说道,他的语气一直不怎么重,似是根本就没将这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回头见宋楚兮还在发愣,他便就又勾唇笑了,“怎么?殷湛没有告诉你吗?我以为这件事,他起码应该是知道的。”

    宋楚兮的心思烦乱,抿唇不语。

    端木岐笑了笑,重又收回了目光,映着窗外已经西沉的日光把玩手里那个白瓷杯,越发觉得那瓷器的质地细腻,美不胜收,“那件事,本就是北狄殷氏和程家之间的一个秘密,就算瞒过了天下人——殷湛他出身皇室,如果他有心的话,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得不承认,北狄的上一任皇帝的确是天纵奇才,手腕强悍。当年他励志踏平西疆之后,就以前所未有的强悍手腕挥军直上,步步紧逼之下,将整个西疆政权压制的步履维艰。那样的情况下,西疆一脉虽然全力支撑,但是在对峙的过程中还是一早就露出了败相。明知道跟着他们再走下去会是一场空,自然就有人要审时度势的另谋出路了。上一任的齐国公程献便是这样一个有远虑的人。他本身不过西疆用以抗衡北狄军队的主帅帐前的一个先锋官,以彪悍和果敢著称,于是趁着一次北狄人连夜袭营,他延续了平时的悍勇作风,在受命带人前去阻断敌人粮草的时候临阵倒戈,反而带着手下心腹杀回阵前,斩杀了西疆军中主帅,成了北狄人的内应。”

    明显是因为不齿于程献的为人,端木岐陈述着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的时候,唇角一直都带着轻蔑讽刺的一抹笑。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缓缓降临的夜色里,声音听起来也带了些空旷的悠远,“那一战,西疆屯于边境的驻军二十五万,在程献的带头屠戮下,因为群龙无首而惨遭重创,那一役,是西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败绩,混乱中的军队几乎完全没有抵抗力,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足足二十五万人,最后归顺程献,被他带着投奔了北狄殷氏的其实不足五万。那一役之后,北狄军队名声大噪,更是以破竹之势长驱直入,一路往西,朝着西疆政权鼎立的皇廷压进。西疆皇室气数已尽,只又惨淡经营了不足半年的时间就彻底倾覆,湮灭成灰。而最后攻陷皇城的那一战,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印证程献的忠心,他是主帅,只是那个时候他就改了名字,带着追随他的部将冲杀入城,大肆屠戮,将西疆朝中所有认识他的达官显贵全部灭口。此后他追随新主,享盛世荣华,因为在攻打西疆的战事中军功卓著,直接就被重用提拔,晋了一等侯爵之位,并且还是世袭的荣耀。”

    就是因为程献这个人太毒太狠,所以那时候先帝对他一则忌惮,一则又只能不动声色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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