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自己总会有一次,被心魔营造的梦境彻底吞噬,再也醒不过来。
    但这一次,他身后有了一个人,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幻境中拉了出来。
    这人,难道是秉性一直让他不甚喜欢、而且此刻毫无灵力的程雁书?
    他沉吟了一会,还是道:应当是你破了阵。
    我?程雁书自己都不相信,我就是个战五渣,我能破阵?
    你的血。韩知竹思考着,你的血似乎不一样。所以我们都醒了。
    醒了?那其他人呢?薛明光问。
    程雁书抬起眼看四周,忽然身体一僵。同一时间韩知竹脊背一僵,下意识地想把程雁书护在怀里。但到底程雁书起势更快,下一瞬,他咬着牙,用尽全力把韩知竹推开了。
    瞬间,一团浓绿色险险擦过韩知竹,直直撞上了程雁书心口。
    好家伙,和之前归朴的清光落在同一个地方。
    这两个明明是敌对方,却愣是往他一个地方招呼,这是约好了的吗?程雁书气苦地喷出一口血。
    那血一半落在那团浓绿色上,一半洒上了扑过来护他的韩知竹的脸上和胸口。
    被血溅上的瞬间,那团浓绿色像是被火灼伤了,立时后退,继而消失。
    你干什么!韩知竹扶着程雁书的肩膀低叱,不自量力!
    大师兄,你不能有事,你有事,我就全完了。程雁书呢喃低语,没有你,我会死。
    韩知竹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下一瞬,乌云尽散,小院重回天清气朗。被白映竹封印的弟子依然躺在地上,三颗北辰珠发散着皎洁润泽的辉光,不曾移动。
    程雁书的意识越发涣散了。他听到韩知竹的声音叫着他名字,微微张了张嘴却无法回应,只觉视线迷离,精神涣散,胸口痛得像肋骨戳进了胸腔。
    凝聚最后的精神,他看向韩知竹。
    被他喷出来的血溅满侧脸的韩知竹,冷肃端方已然不在,仍然好看得不得了。脸上的表情,怎么也应该算是担忧和关心了。
    程雁书闭上眼,身体歪倒,彻底埋进了韩知竹的怀里。
    待他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躺在之前随韩知竹琴修的那个房间里了。
    鸿川坐在床头给他扇着扇子,鉴云撑着腮帮坐在桌前打瞌睡。
    发出一声低微的唔,程雁书才察觉喉咙像是被压路机碾过,又干又痛。
    扇着扇子的鸿川敏锐的感觉到了程雁书的声音,他手一顿,立时倾身来看。
    看到精神仍然不怎么好但是眼睛已经张开的四师兄,他惊喜地一嚷:四师兄,你终于醒了!
    转过身他又朝被他这声嚷惊醒却还在茫然的鉴云嚷:水,拿水来呀,四师兄要喝水。
    鸿川小棉袄。程雁书满意地在心里点点头。
    鉴云慌慌张张地倒水又跌跌撞撞地扑过来,鸿川小心翼翼地扶起程雁书,给他喂了一口水。
    生命之水和两个小师弟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让程雁书终于安下心来。
    他又喝了口水,问鸿川:你们两人去哪了?当时妖气冲天,找不到你们,可把我担心坏了。
    两个小朋友对视一眼,害羞地低下头。鸿川小声说:我们修为太低,大师兄说,变故一起我们就被惑了,然后就就
    鉴云更小声:就一直在幻境里后来还睡着了。
    人没事就是万幸。程雁书笑着拍了拍鉴云肩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人总要尊重客观事实和规律,你们还小,现在修为不行很正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总能有突破的一天的。
    这倒是还有个师兄的样子。
    韩知竹走了进来,鸿川和鉴云立刻直身站立,恭恭敬敬地行礼:大师兄。
    原本靠着鸿川的程雁书忽然落了空,向后直直地仰倒在床上,背部震了震,心口又一痛,唇边溢出一声唔
    韩知竹摇摇头,带着点责备看鸿川:毛躁,和你四师兄早些时一样。
    鸿川脸红了:大师兄,我一定改。
    待鸿川和鉴云都出了北辰珠,韩知竹从桌上端起一碗药,走到床边时,却见程雁书已经自己半坐起来,正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把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又扶着程雁书让他在床头靠好,韩知竹才迎视着程雁书:想问我什么?
    大师兄,我觉得,你以前虽然是关心我,但是也确实讨厌我,对吧?
    韩知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程雁书。
    我知道我以前有很多问题,不学无术啦,偷懒打滑啦,或者是对师兄弟甚为不恭不敬啦,但是即使是这样,大师兄也还是会关心我。程雁书仰头看韩知竹,眼睛里满是诚恳和期待,如果我愿意从现在开始上进呢?如果我可以变成一个很好的我,那大师兄是不是不会那么讨厌我?
    我真关心你吗?韩知竹像是在问程雁书,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关心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死活的,虽然大师兄你自己也可能没有意识到。
    从来没有人,包括韩知竹自己,也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解读过他对程雁书、对旁人的态度,因此以往两人一贯针锋相对,程雁书不服,韩知竹也不屑。众人、包括他自己,都只道他冷漠古肃、严格刻板、不通人情。
    却未料此刻,我行我素惯了的程雁书会说,大师兄,会固执地遵循那些规矩来导正师弟们的行为,是因为底子里,你是有关心的。
    韩知竹想,四师弟,和以往那个肆意妄为、自私的模样,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韩知竹说:我并不反对人保持本心本性。只是这本心本性,不对别人造成困扰才合宜。至于你肯上进,能够自保,当然最好。
    程雁书仰头:那等我能够自保、很上进的那一天,大师兄是不是会多喜欢我一点?
    那眼里满是期待的模样,直直地,撞进了韩知竹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程雁书:为什么我又被罚又受伤又没饭吃还吐血?我不是主角吗?
    某晏:所以你有大师兄。你有无边欢乐。
    程雁书:快点,安排。
    第13章
    喜欢?
    韩知竹心里闷闷一悸。
    他不懂喜欢。
    程雁书软软的卖着惨:至少不要老罚我吧。不能吃饭,真的很可怜诶。
    四师弟太软了,韩知竹只得不看他。
    而程雁书提到吃饭,韩知竹便把那碗药又端起来,递到了他手里。
    乌漆嘛黑的药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程雁书皱着眉头用全部力气展示拒绝的样子:大师兄,这药就光看着,都好苦啊。
    别看,喝。
    你看嘛,它的黑色上面就写着我特别难喝。
    良药苦口。韩知竹言简意赅地答。
    我一直觉得,良药苦口约等于道德绑架。程雁书捧着药垂着头,可是大师兄是关心我,那我就咬牙喝了吧
    程雁书的示弱让韩知竹有些心里从未有过的异样。他干脆站起身来:你吃完药,歇一歇。
    等等。大师兄。程雁书叫住韩知竹,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铸心堂的十几个弟子全死了。无伤痕,心脉俱断,看着是心魔而死的症状,白大小姐和薛少掌门还在查看。
    心魔?程雁书急道,鸿川和鉴云他们说也进了幻境,虽然现下看着还好,但是要不要再仔细检查一下他们有没有受伤?
    你韩知竹看程雁书,表情又复杂又微妙。
    程雁书仰头和他对视,不解道:我怎么了?
    你以前,从不关心小师弟们。
    我以前程雁书对原主的怨怼又深了一层,他叹口气,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重新做人了,大师兄。
    韩知竹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已经检查过了,无妨。
    但这心魔幻境着实让人头疼。韩知竹又欲走,薛少掌门和白大小姐此刻正在商议此事,我也要去与他们汇合,你把药吃了,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回山。
    等等!程雁书急急伸手拉住韩知竹手腕,我也一起去。
    你?你且休息。
    我修为是不行,但是大师兄你不是说我的血能破障吗?说不定我真有点用处。程雁书争取着,握住韩知竹手腕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也坚持不放,而且好像只有我没有进入心魔幻境?
    说到这里他又愣了:诶?可我不是有心魔吗?
    共享无边欢乐六个字,齐齐跳入程雁书和韩知竹心里。
    两个人一致复杂的眼神,碰撞到了一起。
    一阵诡异的安静过后,韩知竹道出一个字:药。
    程雁书皱着眉,一咬牙,一口气把那碗漆黑中药全部灌进了嘴里。
    咕噜咕噜喝下去之后,五官扭曲得不忍卒看的程雁书对着韩知竹摊开了手:糖。
    什么糖?韩知竹看着程雁书的手心,不解。
    大师兄你不是吧?程雁书五官扭曲得更甚了,可怜兮兮得鲜活无比,你没哄过人吃药也该被人哄过吃药啊?吃完苦药之后要给蜜饯或者糖的!
    未曾。韩知竹摇头。
    不是吧?你没吃过药?你也太强了。
    吃过,但未曾哄过人,也未曾被哄过。
    韩知竹的声音和态度依然平和,但程雁书忽然敏感察觉出淡漠里似乎有他并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情绪,于是他仰头看韩知竹,很认真地提出建议:那以后你吃药的时候,我给你糖哄你。作为交换条件,以后你哄我吃药,可不能少了我的糖,行吗?
    空气随着程雁书话语的结束,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韩知竹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程雁书一笑,又急急想要下床:我们走吧。
    韩知竹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气血未顺,我唤鸿川来扶你。
    别折腾小师弟了,我自己能走。忍着心口翻涌的不适感,程雁书站起来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诚实地捂住了心口。
    韩知竹扶住了程雁书的肩膀:你靠着我吧。
    院子里,墨绿色衣衫的人已经少得只剩下三个,八仙桌却摆得和前日一样规矩,茶和点心依旧满满当当地在八仙桌上排开。
    被韩知竹搀扶着走到八仙桌前,程雁书扶着桌面慢慢地坐下,韩知竹却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怎么?受罚中的他又犯了哪条吗?
    程雁书下意识地立刻想站起来,这一瞬间的动作却撞得心口一疼。没站得起来的他反而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翻涌的气血逼得眼前一黑,歪着头靠在了身边韩知竹的小腹上。
    韩知竹用手轻轻拍了拍程雁书的肩膀,让他靠自己靠得更妥帖,然后对侍立在院子里的鸿川说:给四师兄拿坐垫和腰靠。
    薛明光大笑着过来,爽朗地拍程雁书肩膀:雁书啊,说你强你可真强,心魔幻阵都给破了。说你弱又真弱,灵力少得可怜,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有兴趣就手下留情。程雁书躲着薛明光拍自己肩膀的手,靠韩知竹更近了,半张脸都贴在了韩知竹的小腹上,我真的很弱,所以你再拍,我就要被你拍死了。
    不知道韩知竹是笑了笑,还是呼吸所致,程雁书贴着的小腹动了动。
    鸿川拿来了靠垫和腰靠,待程雁书坐好之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普洱茶。韩之竹抬手拿走那杯普洱,对鉴云说:四师兄气血不顺,不喝熟茶,你去把我的冷泉茶取来。
    程雁书喝下一口冷泉茶脸色略微舒展之后,韩知竹转向白映竹:大小姐已经检查过那十几位师兄弟的死因了?
    白映竹虽然比寻常人更加沉稳,但此刻脸上的哀伤也是掩不住的清楚,她道:确是心魔反噬而至心脉爆裂。
    程雁书立刻看鸿川和鉴云,急道:那我这两位小师弟呢?给他们检查了吗?不会有什么隐患还没查出来、埋下以后会发作的隐患吧?
    薛明光认真答道:这两位小师弟,确是无妨。
    为何所有人都是在幻境里被心魔反噬到五劳七伤,偏这两位小师弟毫发无损,甚至安然睡去?铸心堂一名弟子带着怀疑问道。
    韩知竹看向鸿川鉴云:你们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沉吟一下,他又温言道:就说你们觉得能说的部分,无妨。
    鸿川踏前一步,坦荡答:我进入的幻境,是青阳山的试剑池。我一直在试剑池练御剑,练到累了,就睡着了。
    鉴云脸一红:我进了试剑池,但没通过试炼,之后坐在池边听鸿川给我分析疏漏,听累了,就睡着了。
    青阳山?薛明光眨眨眼,耳熟?
    是我四镜山的四峰。鉴云答,春山青阳,夏山朱明,秋山白藏,冬山玄英。
    四镜山所有初阶弟子,都需要通过试剑池试炼。韩知竹道。
    薛明光大笑起来:两位小师弟真是心性十分十分十分之纯良,心魔都是怕修为不够执念要努力提升,却又不钻牛角尖,非常好,一定会有大成的一天。
    你呢?程雁书笑着调侃薛明光,薛光光同学,你的幻境里有什么?
    薛明光忽然脸色一红,非常迅速地转开了脸。
    这举动落在程雁书眼里,无异于等于自投罗网。
    程雁书笑得更欢了:诶?薛光光同学,你看起来很有问题是少儿不宜的那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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