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喻家为自保,便默许了付连承入内埋伏,为了从喻家逃脱,谢迟再度动用了禁术。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魂体濒临溃散,几乎整天都在昏睡中度过。
    逃到一处破庙中,他们破天荒地逗留了几日。
    谢迟忧心追兵的赶来,他虚弱地向喻见寒提出继续赶路,谁知道少年替他掖披风的手微顿,他抬眸缓声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不跑了。
    谢迟还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蒙住了眼睛,温和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传到他的耳中:阿谢,你先休息好,有我呢。
    那只手温柔有力,带着安抚的意味,谢迟只觉黑暗如潮水般缓缓涌来,疲惫的睡意蔓延上四肢,下一刻,他再度坠入沉沉雾霭的梦境。
    他不知道的是,少年捂住他的眼睛,只为了竭力遮掩自己的憔悴,和眼底无尽的茫然与悲伤。
    他更不知道,在昏睡中,他的身形已经维持不住,若隐若现,就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烟雾,让人摸不着,更留不住。
    喻见寒有多害怕,他只能睁眼到天明,一遍遍用目光记住那人的轮廓,一笔笔刻在心里。神魂受损是多痛苦,他舍不得让谢迟回东妄,更舍不得让他煎熬
    最后他只能告诉自己,是时候了。
    次日傍晚,喻见寒难得脸上有了喜色,他说今日是他生辰。谢迟毫无准备,还不等他开口,只见那人小心翼翼地从身后端出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面碗。
    后面用土堆闷着火,应该是一直在温着面,谢迟的目光扫过上面的灰烬,看起来是从上午便一直烧着。
    一瞬间,谢迟的眼眶微微酸涩,心就像是泡在苦酒中那个孩子一直在等着他。
    他孤零零一个人,守着早已煮化的面汤,等着他苏醒,等着他将目光看向自己。
    长时间的温煮,面条早已烂得难以入口,喻见寒自然不舍得让谢迟吃这种东西,他耐心地解释道:我听旁人说,生辰就该吃面。吃了面,才能许愿
    他在谢迟不赞成的目光中,固执地将面汤送入口中,随即露出了一抹欣悦的笑意,眼睛亮若灿星:现在可以了。
    阿谢你知道,我的生辰愿望是什么吗?
    还不等谢迟阻止他开口,少年垂眸,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划拉着面碗里的汤:我希望你能陪着我,看着我变老,看着我死去。
    我希望我作为凡人短暂的一生,都能有你的参与。
    谢迟怔愣的看着他的头顶,许久才回了神。他清楚地捕捉到了这番话中的告别之意,一颗心缓缓下坠,沉入冰湖。
    他都知道了,他在同我告别。
    什么老啊死啊,小孩家家哪来那么多想法?谢迟眼眶微红,他口不择言,只得掩饰地拔高了声音:说什么胡话呢,我告诉你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话音一落,周遭霎时静得可怕。
    谢迟看着动作一瞬凝滞的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完全错误,几乎是在诛心,他一下慌了神,连声补救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少年笑了起来。
    谢迟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日夕阳透过屋檐缝隙,金色的光落在那人发梢衣角,少年抬起了头,他脸上是一种极其虔诚的神情,眼眸温柔得像是春日里和煦的微风,
    我知道愿望没法实现,你不能再陪我了,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笼在一层暖光中,微微弯起眉眼,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阿谢,这是我给你的愿望我永远都在期待你。
    你曾经说过,没有人等你,念你但是我永远在渴望你,等候你,哪怕我死了,我永远在期待你。
    他怕来不及了。
    他怕他死了,怕谢迟回东妄海,就再也来不及了。
    谢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喻见寒用一根线,将漂泊无依的风筝再度牵回地面,拉回人间。他用不能实现的愿望,让自己成为牵绊,成全了谢迟。
    你永远被爱着,我永远期待你。
    这是最好的离别礼物。
    虽然到最后,谢迟没能好好告别,少年甚至来不及过下一个生辰,但到底,他拼命地野蛮地孤独地长大了。
    他竭尽全力,抹去了话本里所有的崎岖不堪,修改了血泪的悲歌,为破碎的故事落下了完美的句点。
    他终于完成了最好的生辰愿望
    只有陪伴,无需分离。
    第56章 番外:【双黑,不喜慎入】虚假明灯
    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几乎半界的老怪物在东妄海陨落。各大宗门的势力轮番洗牌,便紧闭山门谢客,关起来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窝里斗。
    无非是名利之争,可斗累了,闲下来的修士不由地开始谈论起了这桩离奇的血案。
    剑尊被逼入东妄是他们亲眼所见,入魔大开杀戒也是不争的事实而谢迟这个只出现在话本故事里的魔头,竟眼睁睁地在众人眼皮底下从心魔渊出来,还义无反顾地解了一场浩劫。
    当年入东妄的不是承昀宗的林郁吗?且不说有人能从心魔渊全头全尾地出来,好端端地大变活人,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一团乱麻的事情马上有了眉目据说雾匀州临家出了大事!
    放出消息的是百知阁最近声名鹊起的越延津,他同喻剑尊似乎有点交情,在东妄海劫难后,就是再不长眼的也得尊上他几分。
    名声好了,越大师手中消息的价值自然也水涨船高,可一般情况下,他却总是眯着眼摇着扇,说些似是而非的八卦消息。
    剩下的?剩下的就自行摸索吧。
    好比此次,又好友灌了他几杯,越延津便心情大好地嘟囔了几句醉话,说什么善恶有报,林郁可算到头了。
    林郁?难道
    这个名字近期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友人一瞬间便绷紧了脑海的弦,他握紧了壶柄,留了几分心眼,继续谄媚地笑添了酒。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浪费了几坛上好的花雕后,他从醉鬼口中套出了一个名字雾匀州临家。
    众人自然将目光都投向了向来低调的雾匀州,情报网就像是水一般渗透进去,再铜墙铁壁的地方,也绝非密不透风。
    但不等旁人如何揣摩猜测,临家自己放出了惊雷般的消息,一时间将整个修真界炸得地动山摇,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思绪混乱。
    临家只说了两件事,一是临家少主于十岁时,早被承昀宗林斯玄夺魂,其子林郁夺舍临清越。二是雾匀州临家与承昀宗永世不相往来,不见时,两者相安无事;但凡相遇,不死不休。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就像是被迎头猛敲一闷棍,所有人只觉得世界虚幻荒诞起来,让人看不明白且不提镇守心魔渊的是恶名远扬的魔头谢迟,林郁平白受人尊崇千年,单看他竟然夺舍临家十岁稚童,这一招鸠占鹊巢用了一次又一次,将全部人都耍得团团转。
    可怜临家,痛失亲儿,甚至还认贼作子难怪说与承昀宗不死不休。
    想到承昀宗,又不得不想起喻见寒那尊玉面杀神,如今他体内囚着整个心魔渊,谁敢惹他,生怕说错一句重话引得剑尊入魔。众人也只盼着谢迟能继续以身为饲,好好看好这个行走的杀器了。
    还好有谢迟啊。一时间,所有人不禁这般感慨道。
    *
    可偏偏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众修士避着触剑尊眉头的同时,温秉言又找了一次喻见寒。他神情憔悴,脸上的胡茬稀稀落落,落魄到不似曾经的天之骄子。
    林郁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我也为你所制,你满意了?
    谢迟去了后山,说是要开凿引流一处溪水,浇灌自家花圃的苍澜花。他不在,喻见寒自然也不愿装了,他微微扬眉客气道:差不多。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温秉言自嘲地笑了笑,他抬眸认真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想彻底掩盖心魔渊的真相,便把所有知情人屠戮殆尽,可为何偏偏留了我与林郁两人?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活着,秘密便不会是秘密。
    为什么还留下他们两人喻见寒眸光温和清澈,他勾唇缓声解释道:若是你们死了,我该去向谁学阿谢喜欢的模样呢?
    他的语气明明如三月暖阳,但其中内容却让温秉言生生打了个寒颤。
    什么?温秉言怔愣地退了两步,他几乎稳不住身形。
    什么叫做学谢迟喜欢的模样难道,喻见寒一直都在背后安静地注视他们,模仿他们。不动声色,无人察觉。
    喻见寒见状,竟是继续贴心地为他解释:当年林斯玄宗主选人做林郁的挡箭牌、替死鬼,你们总认为是选择了我。他垂眸慢慢扶正了略有歪斜的门篱,可选择皆是双向,又何尝不是我选择了你们。
    我选择了在那人讲述的过往里,一直以来都以济世神明般模样存在的你们。
    要知道,如何用恶鬼身演出菩提心,你们才是最好的扮演者,你们是我最好的老师。
    那人明明笑意融融,一身和煦气质,但温秉言却像是见了厉鬼一般惶恐,他以为自己能看透这个人,但如今却发现,喻见寒要远比他想得还要恐怖。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布局的精心谋划、只手遮天,逐一蚕食了毫无破绽的布局,然后轻轻一推,接天的高台瞬间分崩离析。
    而他只需要站在旁观人群中,一同目睹这场盛大的衰败,轻声感慨着人世沧桑。
    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这场悲剧里的受害者。
    哈,受害者哪怕喻见寒手沾鲜血,几乎屠灭了整个东妄海修士,在等到众人敬畏排斥的情绪达到顶峰时,他将真相放出,风向顿时逆转,摇身一变就成了为民除害的受害者。
    看着温秉言霎时苍白如纸的脸色,喻见寒温吞地做出了最后的劝诫,也是最致命的警告:如今临家的账他们关门算清了,温道友的是家事,我自然不会插手。但我希望道友能分辨是非,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看了眼天色,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阿谢该回来了。温道友,山路崎岖,我也不送了。
    温秉言听懂了那人的意思,他不想让谢迟见到他。
    为什么?是害怕自己的伪装被撕裂拆穿吗是害怕,会被当成怪物一般远离吧。
    温秉言不发一言,他转身离开,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奇异扭曲的光。
    喻见寒,我找到你的死穴了。
    *
    谢迟是在半月后的某个黄昏时分见到温秉言的。
    他远远看着家门前站着一人,心念一转喻见寒受邀去沉灵山商讨阻拦魔兽暴动的事了,熟识的友人都知道,不熟的人也寻不过来,所以不会是找见寒的。
    找我?
    谢迟的脚步微顿,他略有疑惑,等走近后见到那人全貌,倒也怔愣了片刻。那副样貌,倒是好久不见了。
    但前些日子在姚孟澜的心魔幻境里,他倒也见了不少。
    你来做什么。谢迟语气冷淡,他停下了脚步,保持了一个警惕的距离。
    好久不见,谢迟。那人的目光在谢迟脸上扫了一圈,他的眼尾拖着一抹红,一双凤眸里带着不耐,盛气凌人中带着些许被宠坏了的骄纵。
    这是很罕见的,极具生气的谢迟。
    他本想勾着笑,客套几句,可等到下一刻,他的眼神落在了谢迟脖颈处的一抹未散的红痕处,心中的喜悦无端成了一团烧心灼肺的烈焰。
    温秉言皮笑肉不笑道:谢迟,我也不卖关子了。此次我冒死前来,只为了向你揭露一个真相。
    他明明勾着嘴角,但眼神却冷如寒冰:关于喻见寒的真相。
    谢迟脸上无甚表情,他双手抱胸道:哦?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喻见寒从头到尾,对所有事简直了如指掌!他温秉言语气急切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揭露恶鬼的真面目。
    可不料,谢迟却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心魔渊破、东妄海劫难,这一切都是他算计的?
    对。
    话音落下,温秉言却眼睁睁见着他印象里,向来嘴硬心软、极真极善的谢迟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是一种自己看不懂的神色。
    像是嘲讽,更像是对无知蝼蚁的一种怜悯。
    谢迟曲着手指,轻轻叩了叩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量的模样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他恍然大悟地一抚掌,弯着眉眼笑得明媚:要不你换个思路吧!比如说谢迟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依旧勾着唇,但眼底却敛了笑意,我早在三百年前便因机缘巧合出了东妄海,遇见了喻见寒,慢慢地发现了无焉河、紫训山,乃至心魔渊的真相。
    温秉言愕然地看着他,瞳孔微缩,喃喃不得语。
    谢迟还在继续,他一步步走近,眸中神采愈盛,笑意也越冷:我恨透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了,可我没办法复仇,便只能利用他来完成一切我在见寒的识海里刻了印记,烙下了我所有的仇恨。
    是你。温秉言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就像是从未认识面前之人一般,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说,一切都是喻见寒做的。谢迟还在轻叹,像是魔鬼在耳畔低语一般,但是,为什么不能是我告诉他,引导他,指使他
    让他亲手破开心魔渊,杀了你们呢。
    话音落下,温秉言再也站不住了,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瘫倒在地,瞬间世界晦暗一片,再也无一丝光亮。
    不对,那你为什么要和他温秉言还想要极力找到别的借口,他逻辑紊乱口不择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迟却噗嗤地笑了出来:我养的小狗,总是要付出点代价吧。殷红的唇微微勾起,他的指尖暧昧地拂过脖颈处,眼神微微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笑意无端真挚了几分。
    所以,温秉言,永远不要同我说喻见寒有任何不好。首先是你不配,其次便是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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