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关紧了屋门,她才走到容离边上,将盖在桌上的茶杯翻了过来,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淡茶道:姑娘,老爷当真回来了,可方才我分明没听见马蹄声,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那半盏茶递到了容离手边,容离目不斜视,装作是未瞧见这屋中鬼,慢声道:猜的。
    姑娘猜得倒是准。小芙皱起眉,只是老爷明明回来了,还不来见见姑娘,姑娘受的委屈也不知何时能说。
    容离摇头,双手捂着茶杯,待将手焐热了,才将这杯子端起,抬至唇边轻吹了两下。她抿了一口茶,余光斜见二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她面前,衣襟上全是自下巴滴落的血。
    喝了一口热茶,她长吁了一声,紧绷的肩颈略微松开了点儿,就连狂跳的心也静了些许。
    放下茶杯,容离道:不急,你扶我去床上。
    姑娘乏了?小芙愣了一瞬,连忙伸手去扶。
    容离站起身,朝那冷冰冰的木床走去,坐下道:我若是久不现身,爹定会起疑,若他去了兰院未见到我,许是会问起三娘。
    咱们不去迎老爷么?小芙讷讷问。
    不去。容离将狐裘脱了,手指勾在系带上,想了想又道:一会若是爹来了,便说我病了。
    小芙见惯了自家姑娘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蹲身将姑娘的鞋袜脱了。
    白袜一去,容离抬了腿,那双素白的双足顿时被掩到了锦被下。
    若是三夫人和老爷一块儿过来小芙担忧道。
    怕她做什么。容离朝坐在桌边的二夫人望去,轻声道:该怕的人是她。
    小芙哪知道姑娘在打什么主意,只觉得方才那一掌掴似是将自家姑娘给打清醒了,不再低眉顺眼的了。
    我这面上的掌印还在么。容离抬手轻碰起自己的侧颊,眼下的小痣被指腹掩了,面上虽无甚血色,可好看得攀比碧桃红杏,又
    又似水中月,好生脆弱,碰不得,一碰就要碎。
    小芙看得心疼,还在,还有些明显,可要取香粉遮一遮?
    不必。容离摘了发上的镂花梳篦,放在了小芙掌中,这样就好,何必遮遮掩掩,就该让爹瞧瞧。
    可是姑娘方才不是应了三夫人要遮起来?小芙捧着梳篦,甚是紧张。
    容离垂着眼轻轻一笑,有些话,随口说说罢了。
    她躺身而下,乌黑的发洒在枕上,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许是明日就能搬回兰院了,你且先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明儿便不必手忙脚乱的。
    前世她至死都住在这竹园里,冷冷清清,当真可怜,如今她是该换活法了。
    可兰院里仍住着三夫人啊。小芙年纪小,面上藏不住事,心里想什么皆写在脸上了,不止三夫人,就连四夫人也在。
    这不正好。容离阖了眼,莹润的眸子一敛,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好似躺进了棺材里似的,气息弱弱地说:人多才热闹。
    小芙傻眼了,姑娘先前躲这两位夫人还来不及,今儿怎、怎忽然想要搬过去。
    不是说了么。容离睁眼看她,人多热闹,我时日无多,如此即便是病死了,也不会无人照看。
    小芙当即呸了几声,姑娘慎言,就算老爷夫人不管,小芙又怎会将姑娘弃之不顾!
    容离摆摆手,你去屋外等着,一会约莫要来人了。
    小芙踢了踢床腿,垂着眼哼了一声,这大冷天的,也不知老爷会不会来。
    让你去便去。容离轻着声道。
    小芙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走前还说了一句:二夫人若是还在就好了。
    门嘎吱一声合上,容离睁眼就朝二夫人看了过去。
    二夫人双目通红,周身白得透光,似乎只是个影子。她定定看向床榻,面上不见恨意,只是有些不甘,那苍白的唇一动便道:你若是搬出去,二娘我便看不到你了。
    我会回来找你。容离躺着不动,模样娇弱艳绝,此时面上不见畏怯,莫名多了几分蛊媚,只是她太过苍白羸弱,叫人想将她小心护着。
    你似乎二夫人抿了一下唇,抬手抹去眼下的血泪,变了一些。
    二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容离慢声开口,拒不承认。
    屋外,小芙靠到门边,疑惑问道:姑娘在说什么?
    无事。容离刚扬声应了一句,又闷闷地咳了起来,咳得脸颊泛粉,发丝乱腾腾地堆在脸侧。
    二夫人自知只有容离能听到她的声音,沉默了半晌又道:你既能瞧见我,定也能看见旁的鬼物,若是遇到了,莫要怕,尽管来寻我便是,我虽离不得这屋子,但吓吓其余小鬼也该是能行的。
    便听二娘的。容离本还想阖眼,听了这话当即睡意全无,如此说来,世上岂不是还有什么厉害的大鬼?
    想来也是,她既然能看见二娘,定也能瞧见其他鬼物,二娘不伤她,但旁的鬼可就不一定了。
    仔细一想,这双眼能瞧见鬼物,许就是因她死而复生一事。
    过了一阵,屋外的落叶被踩得窸窸窣窣,那一串脚步声凌乱匆忙,听着似乎来了不少人。
    容离不敢闭眼,一动不动盯着顶上的纱账,细细听起屋外的声响。
    她自小身子便弱,怎还叫她搬来这地方!容长亭喘着粗气,又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这竹园出过什么事,莫不是想
    他话音蓦地一顿,双眼都怒红了,我先前叫你们将这院子打扫干净,可不是为了将这破地方腾出来给离儿住的!
    老爷!小芙慌忙福身。
    大姑娘在屋里?容长亭寒声问道。
    小芙眼眸狂转,战战兢兢回答:回老爷,姑娘病了,还在屋里躺着。
    作者有话要说:
    =3=
    华夙出来了厉害的大鬼
    第3章
    门被小心翼翼推开,寒风呼啦一声刮进屋里,将脚炉上飘出的青烟给刮散了,像极屋里躺着的人一样,不禁吹,这命薄到风一刮就能被无常勾了去。
    容离躺在床上,单薄得好似一张纸,露在锦被外的腕骨细细瘦瘦的,发上的朱绦未解,在蜿蜒的黑发中若隐若现。
    当真是个美人,又白又纤细,即便无甚生气,可多看一眼就叫人心惊。
    不错,是心惊而不是心软,她模样长得太稠丽了些,面色越是苍白,就显得那眉眼越发浓墨重彩。
    容长亭走进屋里,身后跟着蒙芫和四夫人姒昭,还有管家和两个侍女。他踏进屋中时脚步一顿,眼中怒意腾腾,又有些难以置信,分明是不信自家女儿竟住在这等地方。
    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本想大骂出声,可瞅见容离静静躺着,不得不将话音咽了回去,生怕将自己这柔柔弱弱的女儿给吓着了。
    跟在后边的侍女连忙关紧了门,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算是她这丫头也觉得冷,何况是本该被捧在掌心的大姑娘。
    竹园是整个容府里唯一未挖地龙的,隆冬一到,冷得就跟被埋在了冰窖里一般。
    容离闻声坐起身,脸白如缟素,可披在身后的发却黑如泼墨,就连翕动的眼睫也是浓黑的,那莹润的眸子一转,朝容长亭望了过去,眼中竟露出了几分委屈来,淡色的唇略微一颤,说道:爹。
    容长亭怎会不心疼,指着地就道:我离府不过三月,你们就是这般待她的?
    蒙芫哪敢说话,她揪着手绢,朝姒昭看了一眼,却见姒昭正定定看着老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莫怪三娘和四娘,是离儿要搬过来的。容离轻着声开口,纤长的发垂在身前,那支着身的双腕看似不堪一折。
    若有委屈尽管差人给爹送信,何必这般折腾自己!容长亭走上前,想去抚容离的发,手刚伸向前又僵硬着收了回去。
    容离抬了眼,眸光却是越过了容长亭,瞧向了屋中鬼妇。
    二夫人已然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站在蒙芫面前,一只手撘上了蒙芫的肩。
    蒙芫哪能瞧见这只鬼,只觉得左肩忽地一重,似有些酸痛,不由得转了转肩头。
    容离有气无力地说:是上良观的师父说的,这竹园静谧养神,还能辟邪,离儿搬来兴许还能续上几年阳寿。
    她话音刚落,蒙芫浑身一个哆嗦。
    胡闹!容长亭呵斥了一声,这上良观的道士是谁请来的?
    容离朝两位夫人看去,清灵灵的眸光左右摇摆了一瞬,盯得蒙芫后背寒毛直竖。她眼一弯,轻声道:三娘一片好心,替离儿去上良观求了签,顺道还将师父请到了府中。
    蒙芫听后只觉肩头越来越沉,那冻骨的寒意还直往她身子里钻,她连忙道:我前日还劝了离儿,她硬是不听,偏要住在这。
    容长亭怒不可言。
    哪料到这隆冬天这般冷,冷得我连脑仁都僵了,近日里身子也越发虚弱,还以为等不到爹爹回来了,三娘劝未劝,也不大记得了。容离仰着头看容长亭,好生可怜。
    蒙芫就跟见了鬼一样,哪知这大姑娘何时这么会说话了,这明枪暗箭的,全往她身上戳。
    姒昭掩着唇笑了一下,老爷回来了便好,也好将离儿劝回兰院,只是兰院空房不多,先前那屋子
    未等四娘将话说完,容离道:先前下了一阵雨,三娘的屋叫风把屋瓦掀了,下人道是一时半刻修不好,离儿便劝三娘暂且搬了过去。
    我倒是不知,我离府这三月里,府中之人竟连屋瓦也不会修了。容长亭回头,眸光深深地盯向蒙芫。
    蒙芫猛地低头,也不知肩上压了什么,她身一歪便倒在了地上,扑通一声,就跟跪地谢罪一般。
    怎吓成这副模样,我莫非是什么豺狼虎豹,还是你使唤下人放着屋顶不修,住着兰院便不走了?容长亭垂眼看她,气得抬手扶额。
    这一路颠簸,他本就未歇息好,一回来竟就见到了这等事,真叫他头晕目眩。
    蒙芫艰难站起身,多少有些狼狈。
    老爷!姒昭连忙扶了过去,说道:这不是雨刚停,寒风便刮起来了么,实在不好修,也怪不得三夫人,可谓是和气生财,老爷莫要气了。
    爹爹莫气,离儿搬回去就是了。容离又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寻思了一阵道:兰院里似乎有间空房,虽说小了些,但也足够住人了,不如离儿搬到那侧屋去。
    梅院呢,我记得梅院似还空着。容长亭皱眉。
    若当真要搬,离儿还是想搬回兰院的。容离抬手将垂在脸侧的发撩到耳后,说来离儿也未必能在府中久住了,可惜离儿生来身子骨便弱,算命的道是活不过二八,如今倒是好不容易过了碧玉年华。
    她说话轻,这一长段话说起来就跟要断气一般,在轻喘了一下后,才又接着说:别家的姑娘自出生便会在院子里种上樟树,樟树长出屋墙,也到了嫁人之时,离儿命薄福浅,降世时连樟树都省了。
    容离话音一顿,朝蒙芫看去,所幸三娘惦念着离儿的终身大事,许是已经给离儿挑了个好人家。
    前世可不就是如此么,险些嫁了个溺于五石散的纨绔,那纨绔见她不从,便找人将她给打死了。
    那时候篷州的分舵出了事,容长亭赶了过去,而蒙芫将她抛尸城郊,还道她被乞丐玷了污。
    我虽常年不在家中,但容府的事,你们想来也知该由谁做主。容长亭将姒昭推开,对着蒙芫怒道:我要她在家中安康喜乐,你倒好,不将她劝回兰院也就罢了,竟还想将她推出府?
    老爷,我、我这不是看离儿已到这嫁人的年纪了么。蒙芫侧着肩,连站着都费劲,若容府大姑娘一直未嫁,旁人要如何看咱们容家?
    不过逞些口舌之快罢了,旁人若不看好,你还能掉脑袋不成?容长亭怒哼了一声。
    爹爹莫怪,三娘也是为了离儿好,现今三娘肚子里还怀着个弟弟,爹爹可莫要将小弟吓着。容离将素白的双足踩在了绣鞋上,又慢腾腾道:离儿搬回去就是了,四娘说得对,和气生财,这等小事有何好气的。
    容长亭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去将兰院的空房打扫出来,顺道生好地龙。
    小厮应声,低眉顺眼地走开了。
    容离穿好了鞋袜,手一抬,小芙便走了过来,将她的掌心给托住了。
    且先不提竹院先前的事,这屋子这般冷,也不知你怎么住得下。容长亭长叹了一声,脑袋嗡嗡作响,待冷静了些许,才想起方才容离方才说的话。
    他讶异回头,只一瞬又皱眉,看着蒙芫道:你腹中
    这是咱们容府的福气。蒙芫连忙道。
    容离心下一笑,嘴上道:先前那些个道士还说我再无五弟了,真是睁眼说瞎话,五弟这不是来了么。
    蒙芫却不敢看她,似是心事重重的,连容长亭的双目都不敢直视。
    好。容长亭长吁了一口气,又道了声好。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几个下人动也未动,皱眉道:还不快些替姑娘将东西搬过去?
    几个小厮快手快脚地收拾起屋中的东西,就为了将这大姑娘迎回兰院。
    容离站着嫌累,半个身近乎倚到了小芙身上,小芙年纪小,个子且还长得矮,被这么一倚,得浑身使劲才站得稳。
    屋外有人叩门,一小厮轻声问:老爷,大姑娘那、那口
    我那口棺材,也搬过去吧,这儿成天俱是阴阴凉凉的,也未能搬出来晒晾几日。容离话音轻飘飘的,身上穿得薄,肩微微缩了一下。
    小芙连忙将屏风上挂着的狐裘扯了下来,给自家姑娘披到了身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蒙芫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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