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笑了,轻喘着气说:怎说得好像你能听懂它在嘀咕什么。
    她话音方落,猫爪上冰凉柔软的肉垫撘在了她的虎口上,像是将她的命门给拿捏住了。
    这祖宗不乐意了。
    小芙又道:它先前叫得可软了,还百转千回的,娇娇滴滴,跟唱戏一样。
    容离倒不怕这祖宗会要她的命,却怕小芙小命不保,那它许是方才跑乏了,娇不起来了。
    小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一垂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猫瞳,不知怎的竟浑身一怵,好似被震慑住了一般,可这明明只是只尚未足岁的猫,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走至山脚,再往前便是那悬在江上还摇摇晃晃的木板桥,容长亭已经走在桥中央了,姒昭和蒙芫跟在他身侧,后面是背着女子的下人。
    容离正要上桥,忽觉一阵阴风刮过,那风扑面而来,势如流星飞电。她浑身骤僵,面色却不敢有所改变,抬起的脚只顿了一下便踏了下去。
    风呼啸而来,将她一头墨发吹得乱如飞烟,根根朱绦夹在其中飘荡不定。
    容离抬手将掩在脸前的发绕到耳后,状似无意地循着那风的来处看去,只见一个青影飞快从她眸光所及处掠过。
    很快,恰似风回电激。
    是她。华夙忽道。
    容离抱紧了怀里的猫,抬起一只手护在了它的脑袋前,慢步上了桥,险些被风刮得往旁边倒。
    小芙扶着她,皱眉道:怎忽然刮来这么大的风。
    容离将她的手拨开,轻声道:你先过去,我自个儿扶着绳走。
    小芙不肯放手,又搀上她的手臂,我要与姑娘一起走。
    桥下江水绿幽幽一片,深不见底,这阴风刮过时,连带着江水也奔腾如骏马逐风追日,波涛骤掀,哗啦直响。
    木桥陡然急晃,桥上的人纷纷握住了拴起的粗麻绳,那背着女子的仆从一个趔趄,幸而被后边的婢女拉住了胳膊,否则定要撞出扶绳。
    容长亭猛地回头,去扶稳姑娘!
    几个仆从转过身,摇摇晃晃朝她走去。
    容离皱起眉,朝那青影过去望去一眼,眸光从刻着秋寿二的石碑上一晃而过。
    石碑后站着一个青衣女子,那女子被笼在树影下,面色惨白,唇红得好似饮了血,一双眼黑得可怖,眼珠子像是刚从墨汁里捞出来的,那眼眶里近乎全黑。
    她面上没有丁点神情,两条手臂一动不动地垂在身侧,殷红的唇动了动,好似说了个什么字。
    容离只是虚晃了一眼,不知她在说什么。
    你。怀中猫忽然叫了一声,她耳畔随即传来华夙的声音。
    什么?容离讶异道。
    她说了你字。华夙淡声道。
    小芙心急如焚,顶着这阴寒的风,姑娘你在说什么?这风怎这么大,这得如何过桥啊。
    容离微微抿起唇,说来她已和这青衣鬼已打过三次照面,头一回还目睹了此鬼吞了吊死在树的婢女,没想到在此处竟又遇到了她。
    她认得我,容离心想,否则也不会无端端说一个你字。
    桥上,容长亭险些没站稳,本是想回头的,却被蒙芫和姒昭推着走,匆匆忙忙走到了桥头,尚在桥上的下人也火烧火燎地走了过去,这桥晃得跑都跑不动。
    容离垂下一只手,推着小芙的胳膊道:你先过去,不必扶我,我抓着扶绳就好。
    小芙跺脚,我万不会弃姑娘不顾!
    容离着实头疼,不知这丫头何时变得这般执拗了。
    来不及了。华夙寒声道。
    容离不知华夙这说话声能不能被那青衣鬼听见,回回听见她这冷淡的声音时,俱是胆战心惊的。
    华夙话音方落,远处嘎吱一声响起,什么东西啪地断开了。
    桥小芙尖声喊道。
    容离蓦地抬眸,只见桥上绳索断开,裂成了两截直往山峡下垂,几块木板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溅,只一瞬便被冲出了十余尺外。
    原在桥上往这边走的仆从也随之跌入水中,被淹得连发顶都不见了,叫都未来得及叫出声。
    容离默不作声地抖出了画祟,五指将其紧握,微微摇头道:让你早些过去你不听,如今走不了了。
    她说得太过平静,就好似预料到了一般,小芙呆呆转头,浑身抖得不行,姑娘,咱们该如何过去啊?
    山下的江水恰如怒火滔天,来时明明平静如翡,如今却堪比青龙闹海。三百尺外的另一头,容长亭错愕看着木桥塌陷,远到面上神情已是看不清。
    数个仆从双膝一软,跪在了崖边,低头望向奔涌的江水,一时没能回过神。
    姒昭被吓得花颜失色,瘦削的双肩抖个不停。
    离儿,离儿容长亭扬声大喊。
    所幸那昏迷不醒的女子未被卷进江中,如今仍软趴趴地伏在一仆从的背上。
    容离抱着垂珠,不敢再转头,唯恐一回头,就瞧见那青衣鬼已逼至自己后背。
    小芙左右看了看,愣是不知该如何渡江,江水这般汹涌,又不知山下有没有竹筏,即便是有了竹筏,她也、她也不会划呀
    回头。华夙淡声道。
    容离闻声侧身,连气息也变得气促了起来,转过身后,果真又瞧见了那站在石碑后的青衣鬼。她未敢看太久,只一瞬便移开眼,装作朝别处望,眼梢泛着红,一双眼微微瞪着,好似十分迷茫。
    容离身子弱,经方才那一吓差点站不牢,干脆抬手撑住了小芙的肩。
    小芙跟着转身,哑着声忍着没有哭出来,姑娘,咱们可该如何是好啊。
    另一边,容长亭还在喊,喊得撕心裂肺。
    爹定会想到法子救咱们,莫怕。容离轻声安抚。
    小芙只好点头,眼巴巴朝远处望了一眼,扬声道:老爷,我和大姑娘在这儿
    容离怀里的猫缓缓撑起身,那瘦弱的脊背拱了起来,碧眼一瞬不瞬地盯向石碑之后。
    都说猫能瞧见阴间之人,故而华夙并不怕袒露身份,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那鬼物。
    如何是好。容离低声道。
    小芙以为自家姑娘在同自己说话,愣愣回答:咱们就在这等老爷?老爷定能想到法子。
    拱起腰背的猫语调无甚起伏地叫唤了一声,短促而又平淡。
    没想到她竟还在祁安,且还在化乌山上,本以为她会去别处躲那雾阵。华夙凉着声开口,冰冷话音灌入容离耳中。
    她冷嗤了一下,又道:大阵绝非巧合,山上和尚以活人养鬼,养的怕就是她这只鬼,想来秋寿庙中,有人倒戈向此鬼了。
    容离似乎能理清些许了,是这青衣鬼想知华夙去向,拷问了那由鬼扮作的假和尚,又哄骗了真和尚布下大阵,试图将华夙拘住,还害得一众和尚以身饲鬼。
    下山。华夙道。
    黑猫碧眼一转,瞧向了别处。
    咱们到山下去等,过一阵江浪定会停歇,届时船便能渡江了。容离缓声道。
    小芙连连点头,又朝对江望去,咱们要同老爷说么?
    你且喊就是。容离道。
    小芙还真的喊了,喊完后,容长亭还在崖边站了好一阵,随后才带人下了山。
    容离扶着小芙的肩,脸微微往旁侧着,在循着石阶下行时,忽地觉察到有个黑影跟了上来,那阴森的鬼气落在她的后颈,好似一只手,要将她掐死。
    华夙淡声道:竟跟上来了。
    容离连忙捂住了怀里黑猫的嘴,这猫儿小,她掌心往它脸上一糊,便捂了个严严实实的。
    怀里黑猫并未挣扎,只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听在容离耳里,又是淡漠的人言。
    华夙道:我以心音传入你耳,她听不见,我先前告诉你,没有嘴也能说话,便是这么说。
    容离这才放下手,攥着画祟不敢放,心里琢磨着那青衣鬼若是扑上来,她该
    画个什么?
    才走了没几步,果真一股鬼气袭背而来,这鬼气裹挟在山风中。
    寒意侵肌,如风刀刎颈。
    容离心头一紧,忙不迭转身,却未敢将画祟从袖口里拿出,她心里清楚,此鬼是奔着华夙来的,绝不可让她看见画祟。
    哪料,这青衣鬼并非要杀她,而是附进了小芙的躯壳里。
    黑烟如潮般灌入小芙后脑,小芙瞳仁骤散,双目漆黑如墨。
    容离趔趄了一下,放下了攀在小芙肩上的手,绣鞋无意踩在了一块湿滑的泥上,足下一滑,她冷不防往后一仰,半个身倾出了崖外。
    她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垂珠,面上顿时苍白无比,墨发和朱绦随风扬起,就这么跌出了山崖。
    眼中的慌乱做不得假,她瞪着双目,眸光盈澈,泫然若泣,这无依的模样脆弱得好似随风飞扬的纸鸢。
    那占了小芙躯壳的鬼物站在崖边,弯腰往下看着,眼里似嵌了两颗至黑的珠子,诡谲无神。
    山下奔腾的江水时不时翻出稀碎的浪,状似无骨的鬼爪,漫无目的地抓着。
    容离紧抱垂珠,心狂跳不已,一时间头昏脑涨,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她直盯崖边,待小芙的面容被横生的苍枝遮掩,她忙不迭将画祟取出,凭空画了几笔。
    墨汁骤凝,化作了一根悬在木枝上的长索。
    容离匆忙将画祟塞进了腰带,猛地攥住了那随风曳动的长索。她细瘦的手腕打着颤,五指紧拧着,胳膊痛到似筋骨欲裂。
    山风来得巧,将她刮得往山壁那侧荡了一下,眼看着要够着栈道,她忙不迭松了手,抱着垂珠滚落在摇摇欲坠的栈阁上。
    她太轻了,闹出的动静被江水翻腾的声音给淹没了。
    垂珠从她怀中钻了出来,口中忽吐出浓浓黑烟,覆在了容离的口鼻之上,将她的气息掩了起来。它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倒在栈道上的姑娘,半晌才抬了一下头,朝山崖上望去。
    此时已看不见小芙了,青衣鬼也未见追来。
    容离慢腾腾掀了眼帘,缓慢地喘着气,浑身疼得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狐裘上沾了大片泥污,底下那鹅黄的裙角也不知被什么勾破了。
    她眼睫翕动着,弱着声道:追来了么?
    你倒是胆大。华夙还占着垂珠的躯壳,学着猫的模样蹲下了身。
    容离说不出话,纤细的腕骨颤个不停,连身子都撑不起来。
    方才她只用一只手拉住长索,现下筋骨俱痛。
    我看看。华夙迈步走近,那冰凉的猫掌轻飘飘地摁在了她的手背上。
    容离一动不动地伏着,素白的脸上只眼梢是红的,一双眼湿淋淋,好似噙着泪,唇还微微抿起,一言不发地忍着痛。
    华夙低头,垂珠那湿凉的鼻头触及她的手腕,只碰了一下便抬了起来,恰似蜻蜓沾水。
    容离知道这猫躯壳里的是华夙,手背一痒,不由得缩起了五指。
    未伤及骨头。华夙直起身,碧眼寒凉,冷声嗔怪,你明知那处有湿泥,成心踩了下去,是真不怕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1章
    也还是怕的。容离撑在地上的手腕打着颤,吃痛得微微眯起双眼,眼梢薄红,恰似要哭。
    长发扫及栈道,上边沾了一片湿叶,她抬手拨开,咬着牙关坐起了身,胸膛起起伏伏地喘起气来,又左右看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山风无甚古怪,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黑猫踱至她的手边,冷淡地坐了下来,画祟虽也可画阳间之物,但在凡间时大多撑不到半刻,除非功力深厚,能多留几个时辰。
    你此举颇为犯险,幸而那麻绳只是用了片刻。她又道。
    容离摇头,可我别无他法。
    我掩住了你的气息,她会以为你已坠崖身亡。华夙淡声开口。
    容离愣了一瞬,想起方才掩住她口鼻的黑雾,忍不住抬手往脸上抹了一下,哪能抹下什么黑雾,反倒蹭了一脸泥。
    华夙仰头看她,不咸不淡地嗤了一声,似乎还未见过这丫头这般狼狈的模样。
    先前在容府里,容离虽也过得不安稳,日日提心吊胆,可至少身侧有伺候的下人,日日吃好喝好,不曾像此时这般,衣裳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迹,脏得要命。
    容离抬起手背,往脸颊上蹭了一下,依旧没能蹭干净,索性不管了。她费劲地使了一下力,还是没能站起身,脸都给憋红了,这有气无力还红了脸颊的模样,好似醉了酒。
    华夙静静看她,一双绿瞳幽幽的,胜似山中鬼火。
    若是此笔为你所用,你画出的阳间之物能留多久?容离垂着眼帘,使不上力气,干脆坐着不动了。裙角掀起大片,一双白袜堆了下来,细白的小腿露了出来。
    冬风寒凉,尤其此处俱是山,山下还环绕着奔涌的江水,呼号的风更显凛冽料峭。
    容离的腿微微颤着,身上虽还裹着狐裘,可仍旧觉得冷,只是她面色无甚改变,只是微微皱着眉,似乎已经冷惯了。
    若是鼎盛时期,半月有余。华夙应道。
    那现下如何?容离又问。
    华夙看久了,竟觉得这丫头执拗冷静得与她有几分相像,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合该在高墙大院里由下人悉心伺候,高墙是有的,可惜府里的人待她并不怎样。
    现下不比你。她并未明说,但也还算坦诚。
    俯身。华夙忽然又道。
    容离愣了一瞬,低头朝这猫儿靠近,心想这鬼物莫不是要同她说什么悄悄话。然而她身子刚俯下去,面颊上冷不丁凉了一阵。
    华夙给她吹了一口气。
    气息是湿润的,那慢腾腾的湿痒钻进了心头,震得她心潮涌沸。
    容离猛地直起身,错愕地看向那白尾巴的黑猫,本想抬手掩住脸的,可一瞧见手上沾着的泥,硬生生忍住了。
    华夙甚是冷淡,好似并未做什么唐突之事,你脸上沾了泥。
    容离侧着头,头发扫在脸侧,轻轻唔了一声。她撑着山壁站了起来,卷起的裙角随即垂落,又把小腿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捏紧了狐裘,沿着这栈道往山下望去,可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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