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他们已打听到璩阳城并未在天灾中毁灭,如今还在王都禁军的管辖之下,乃是方圆千里之内,保存最完好的凡人城池。
    虽然大璩王朝在末代皇帝退位之后就分崩离析,但王都禁军未被遣散,仍恪尽职守地护佑百姓安危。
    璩阳城在业源天灾降临之后遭到重创,好在王宫尚有大阵可用,度过第一轮灾厄之后,禁军统领联合璩阳几大世家一同扩建王宫阵法,将整个璩阳都纳入阵中。
    此后数年,璩阳城从不停止接纳难民。
    当初引魂宗魂骸被夺,根基受创,元气大损,虽从十大仙宗之中除名,但其宗派存续至今,天灾过后也并入璩阳,成为庇护璩阳城的主要势力之一。
    再前行十里,便能见湘水,湘水绕湘山,正是百年前同东冥乐重逢之所。
    自玄宫三界至宝之争后,东冥乐便不知所踪,不知其是否离开玄宫,便是当下没有,待玄宫自主驱逐外来客,她也不得不回凡界中来。
    左右,不过三五年。
    一路行来,地形地貌虽无甚改变,但城镇村落却早已面目全非。
    往年这湘水上常有游人泛舟,赏两岸风景,咏诵春花秋叶,而今则满目萧索,放眼望去,湘江河畔停驻几条破败的游船,都已腐朽生霉,不能用了。
    玉潋心三人越湘水而过,直赴湘山。
    行经一片阴翳的丛林,玉潋心听得林中传来异响,神识探过雾蒙蒙的林海,便见得数道模样扭曲的行尸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林中穿梭。
    阙清云与玉潋心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判断。
    这湘山中,极有可能存在业源。
    师尊可猜到弟子所想?玉潋心挑起眉毛,盈盈浅笑。
    阙清云睨她一眼,语气温和地应声:反正也是顺路。
    知弟子者,莫过于师尊也。阙清云总与她心有灵犀,玉潋心喜于言表,嘴角翘了又翘。
    方绝念木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
    她早发现了,二位仙师眼中从无旁人,她跟在她们身边,只需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个陪衬,没事别打扰她们便好。
    三人便沿着林间小路往山上走,行至雾林深处,玉潋心忽然拧起眉毛。
    阙清云适时开口:前面有人,静观其变。
    百丈开外,确有几个人在林中穿行,两男一女,模样看着都挺年轻,但是修为不俗。
    那身着红衣的女子有分神境后期修为,跟在她身边的两个男子,也都有分神境初期的实力。
    三人组成小队,在林间疾行,动作干净利落,显然目的明确。
    瞧着他们所行方向,玉潋心猜测:他们要找的东西或许同我们一致。
    阙清云点头,应道:跟过去看看罢。
    与先前的陈邱风不同,这三人寻找业源自有法门,而不依靠驱邪避厄的灵珠。
    途中若遭遇行尸,处理起来也相当果断,特别是那红衣女子,出剑速度快而准,往往她一出手,便没身边两个男人什么事了。
    玉潋心三人在后边远远跟着,细瞧几次红衣女子出手,玉潋心眉头稍蹙,而后舒展,笑了开来,与阙清云搭话:那小姑娘所用招式,师尊瞧着可觉眼熟?
    玉仙门的金玉剑经。阙清云对答如流,继续跟着,说不定还能碰上熟人。
    玉仙门与听澜宗同属玉州大宗,虽然没有秘境依托,玉仙门的势力和底蕴不及听澜宗,但至少百多年前,其宗内也算人才辈出。
    金玉剑经乃玉仙门高级功法,寻常弟子并无资格修习,但她们的老熟人莫长鸢,最擅长的便是这金玉剑经。
    又往前行一段路,林间业气越发充盈,行尸数量也急剧增加。
    前边儿三个年轻人判断业源应当就在附近,遂合在一处,彼此背对着背,摆好阵型,继续朝前细探。
    不管哪个方向出现行尸,他们都能及时应对。
    行尸越来越多,实力也越来越强,好在那三人实战经验丰富,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三人选中林间一小块空地,红衣女子负责施法寻找业源,她身边两个帮手则尽职替她护法。
    女子将手中之剑顿入跟前地面,遂全神贯注掐诀结印,掌间凝结一蓬金光,随后,她将这一蓬金光拍入剑柄,光芒以剑为媒没入地底,形成一圈金色法阵。
    法阵之中,业气蒸腾,其中某一处业气极其浓郁,几已成墨黑之色。
    那黑气悬垂于树冠之上,业源无所遁形。
    在那儿!女子一声断喝,立即抽剑出鞘,一剑斩向那业源之所在。
    树冠四周业气攒动,化作一片扭曲的波澜吞噬了她劈斩而出的剑气,同时,更多的业气疯狂汇聚,转瞬间,便化作十数张牙舞爪的行尸,朝三人飞扑而来。
    女子身旁穿着白色长衫的青年男子神色凝重地上前一步,护在其人身侧,同时沉声示警:试探进攻便一举凝结十三个行尸,这业源恐怕是八品。
    八品业源,我们三人力有未逮。另一名黑衣男人接话,转而看向红衣女子,怎么办?撤退求援,还是硬上?
    这两个男人都以红衣女子马首是瞻。
    红衣女子凝眸思量,随后冷静吩咐:你们一左一右佯攻吸引业源注意,我用驱魔符破障,只尝试一次,倘使失败,立即撤退!
    身侧二人对这安排皆无异议,三人各自交换了眼色,两个男人同时奔向前方,各自销毁留具行尸,最后一具被他们的招式不分先后击中,霎时散作一滩烂泥。
    两人各自从左右攻向业源,红衣女子立在原处,灵气化刃割开她的手掌,晶莹的血珠悬浮于空,她拇指沾了鲜血,飞快画符。
    伴随灵气注入其中,那符印绽放金红光芒。
    先头进攻的两人果然激起业源反应,左右各出现一只体型硕大的魔物。
    业源之珠内蕴藏的业气并非无穷无尽,分出如此规模的业力对付头两个人,则自身防护必被削弱。
    红衣女子携血符飞跃而上,踏过正与邪物交手的黑衣男子肩头,身法迅捷轻盈地腾上树冠,一掌将金红符印拍向业源。
    嗡
    眼看符印将击中业源,那业源之珠表面却陡然漾起乌黑的水波,剧烈震颤之下,古怪的声音穿透耳膜,震得三人头痛欲裂,不由向后飞退。
    红衣女子距离业源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最强,当即便觉五内具焚,口鼻溢出鲜血。
    但她临危不乱,眼神依旧镇定,心知此乃业源受到致命攻击之时本能的自卫反应,更明确符印对封印业源有效。
    遂不避不退,体内灵气飞速运转,迎着激蹿的业气继续上前一步,穿透业气壁障,将血符印拍在那业源之珠上。
    血符凝结于业源之上,将业气悉数封锁。
    霎时间云消雾散,林中业气急剧消融,红衣女子身影在枝头一晃,脚下步子不稳,仰面朝下倾倒。
    雪儿!殷师妹!
    两道疾呼同时响起,但他们距离业源之所在还有数十步远,实在鞭长莫及。
    眼看着那红衣女子落下枝头,便要跌在地上。
    倏然,林间刮起一道清风,一道倩丽人影凭空出现,拦腰托住将要触地的殷晴雪。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殷晴雪眉头稍松,眨了眨眼,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孔霎时间印入眼帘。
    那人眉目温和,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每个夜深人静,孤灯照影的时刻都在她的回忆中出现。
    再确切不过,她绝不会认错。
    殷晴雪瞳孔骤缩,呼吸停滞,浑身血液也蓦然间停止流淌,直至半息之后,心脏才恢复跳动。
    身着一黑一白衣袍的两名男子飞快行来,正待开口向仗义出手的女子道谢,却忽然被另一道他们都熟悉的女声打断。
    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有第三更
    殷晴雪小朋友已经一百多岁了,点烟.jpg
    第170章
    姐姐?
    不仅两个男人同时愣住, 就连玉潋心也摸不着头脑。
    方才听见的两个称呼在脑中飞快浮现,玉潋心意外之下,更细看这女子眉眼, 的确隐隐觉得眼熟。
    雪儿?殷师妹?金玉剑经?
    答案已呼之欲出。
    雪儿?玉潋心面有惊讶之色。
    她眨了眨眼, 颇觉稀奇,在她的印象中,阙清云将殷晴雪托付给莫长鸢, 而后她们师徒二人北上前往璩阳,后来发生了许多事, 她也只见了殷晴雪一面。
    再往后便是玄宫现世, 她和师尊同闯雷劫,奔入仙宫,前后加起来算, 也不过数月。
    然而凡界已过百年, 当初那小丫头片子如今已经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修为出众不说,性情也极为潇洒。
    年纪,自然也比玉潋心大了不少。
    一声记忆中的雪儿, 唤得殷晴雪热泪盈眶。
    她陡然意识到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即的黄粱梦。
    眼角还藏有泪水, 可她脸色却倏然冷了下来。
    脾气突然发作,殷晴雪用力推搡玉潋心的肩膀,语气不善:放我下来!
    玉潋心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依言将她放下。
    后者身上有伤, 落地时踉跄一下,两个男人同时伸手去扶,都被她一巴掌拨开。
    殷晴雪板着张脸,冷硬地说:我自己能走!
    无缘无故碰了一鼻子灰,两个青年面面相觑,打眼瞧了下玉潋心,不明白对方既是殷晴雪的姐姐,何故彼此又是这样一番态度。
    殷晴雪行出几步,背着玉潋心眨了眨眼,强行忍下汹涌到鼻尖的泪意,瓮声对自己的同伴喝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哦,哦!两名青年快步跟上,虽一脸不解,却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触殷晴雪的霉头。
    两人战战兢兢地回头,向玉潋心点头示意,算为对方出手救了殷晴雪道谢,而后便一左一右伴在殷晴雪身侧,沿山间小道往来处走。
    玉潋心在他们身后敛起眉梢,面上不解化为淡淡的忧愁。
    小姑娘转眼就长大了,不亲人了。
    待那三人走后,阙清云和方绝念才悄然出现在她身边。
    阙清云望着蜿蜒向下的山路,摇头轻叹:没想到,竟然是雪儿。
    她猜测这一趟可能遇见玉仙门的故人,却没想到会是当初同她们颇为亲厚的小姑娘。
    玉潋心抿了抿唇,脸色不大好看。
    阙清云瞧着她这般模样,不由失笑,调侃道:怎么,雪儿妹妹不搭理你,不高兴了?
    倒也说不上,就是觉得奇怪。玉潋心叹气,好歹是她亲手救下,后来又亲力亲为照顾了一阵子的小姑娘,多多少少有些羁绊在。
    虽然对方好似一瞬间就长大了,但既能唤出那声姐姐,说明殷晴雪还记得她,这样说翻脸就翻脸,她感到些许惆怅。
    奇怪什么?阙清云微微一笑,倒是比玉潋心看得开,对她而言,你我二人当初一走就是百年,而今又无缘无故突然出现,你希望她以什么态度待你?
    没彻底忘记就不错了,还盼着对方跟从前一样像个跟屁虫似的吊在她身后吗?
    也是。玉潋心被阙清云说服,无奈揉了揉鼻尖,故作深沉地叹息道,姑娘大了,不由人。
    阙清云莞尔,勾了勾唇角,嗔她:若按年龄来算,你如今可比雪儿小了好几轮。
    玉潋心哈哈大笑,嘴里啧啧称奇。
    方绝念默不作声站在二人身后,视线落在山道尽头,若有所思。
    蜿蜒的小路朝前延伸,殷晴雪三人步履匆匆。
    其实只有殷晴雪一人走得飞快,她身旁的封珏和公输衍不得不跟上她的脚步,两人修为比之不及,跟得着实辛苦,又丝毫不敢抱怨,不由露出满脸苦色。
    直至行出树林,又向山下行了小半个时辰,彻底将玉潋心三人甩开,一路沉默的殷晴雪突然驻足,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
    封珏和公输衍胆战心惊地对视,只怕殷晴雪方才是不是被邪物伤到了脑子。
    一身黑衣的公输衍上前半步,欲出声试探殷晴雪意欲何为,却陡然间见得对方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清澈的眼泪泉水似的扑簌簌往下落。
    话未出声,便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殷晴雪瞧见公输衍,惊觉自己失态,遂用力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泪迹,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没事,你们不要多想。
    可她这模样,如何能不叫人多想?
    毫无疑问,殷晴雪情绪如此反常,都因那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
    他们想问那女人是谁,探明原因才能对症下药,疏解殷晴雪的心结,可又实在不敢轻易开口。
    殷晴雪则不理会身旁两人,径自又朝山下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幕幕,全是她推开玉潋心时,对方脸上惊讶不解的神情。
    当初玉潋心和阙清云不辞而别,一走就是近百年,整个大璩各大仙宗门派,都指责她们师徒是旁门左道之人,甚至有人责难,大璩遭受天灾,也是因她们而起。
    数不清的传言在坊间流传,自然也传到了玉州,传进玉仙门。
    有人说阙清云和玉潋心登上天梯,去了仙宫,也有人说她们师徒被乱雷劈中,已然伏诛。
    这些人不管怎么说,其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带着疑问去找莫长鸢,得到的也只是沉默。
    这百年以来,她一直在努力修炼,也一直在等待。
    等到后来,她不想再等,心中的期望化作执念,在她血肉里生了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无人亲眼见证,她就不相信那些传言。
    所以当她可以独当一面,她独自离开玉仙门北上璩阳,踏着玉潋心和阙清云当初走过的山水一路行来,总期盼着,还能再与她们相见。
    可记忆太遥远了,百年时间,足够人间一代换一代,她的心性与幼时相比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在寻找心中那道影子,想要相见,又惶恐相见。
    不知百年过后,对方是否已变了模样,物是人非,旧念无存。
    其实她心里也早已认了命,只是倔强的性情令她不肯妥协而已。
    但当那人又凭空出现在她眼前,还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容貌与姿态,她却陡然间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记忆喧嚣着,如破闸的洪流,化作两行泪水濡湿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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