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千里万里,途中下了一场雨,大雨如豆, 激烈地击打房檐屋瓦。
    噼里啪啦的脆鸣声一点点洗去她们心头的暮霭,待雨势褪去,一缕斜阳破开暗沉的天空,玉潋心的心情方如这片广阔的苍穹,重拾明艳的色彩。
    这场风,这场雨,就让它过去。
    尽管如血残阳仍旧厚重,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还要继续寻找活着的意义。
    清风拂过发梢,卷起她们的衣摆,斜阳也缓缓拉长两人的身影。
    阙清云稍稍停步,静等着落后数尺的玉潋心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掌心挤进温凉的五指,阙清云握住她的手,指掌相贴之处,流淌着身旁之人静默无声的温柔。
    玉潋心深吸一口气,回阙清云一个微笑,后者凝眸看她,微微牵起嘴角。
    距离天玄之巅尚有两日路程,但她们途经的城镇已变得繁华热闹。
    受那百宗大会传言的影响,许多在外游历的散修向天玄聚集,周围的城池里便多了好些强横的气息。
    师徒二人倚窗而坐,窗外街道上人来人往,茶馆中的喧嚣声也是此起彼伏。
    她们一路行来,听了不少传说。
    自百宗大会的消息传开,众多仙家高手齐齐出山,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道衍宗。
    据传,道衍宗山门大开,接纳百族之士,所有人,不论身份贵贱,修为高低,皆可自由出入道衍宗的山门。
    由道衍宗修为已至渡劫境的浑天道尊牵头,凡界硕果仅存的几位前辈大能联合拟定一份檄文,于三日前昭告天下。
    那檄文中,讲清妖族之难因由,阐明局势之危,此乃天地之大劫,若凡界世家宗门不联合起来,共抗外敌,恐怕稍有不慎,天地便要倾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凡界为妖族占领,此界中所有生灵都将被妖族之人奴役。
    此事事关重大,檄文颁布之后,凡界举世沸腾,比二十年前业源之灾降临时轰动更大,掀起的风波也更加剧烈。
    十大仙宗分崩离析之后,余留的弟子或避世隐居,或另拜师门,如今纷纷出世,齐聚天玄。
    玉潋心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震惊,甚至刚刚纳入口中的一口茶水瞬间喷了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阙清云的眼睛,惊道:道衍宗究竟想做什么?
    道衍宗弄出如此动静,将天下高手吸引至天玄之巅,倘使那位神秘莫测的灵嗣心有不轨,恐怕会是一场比妖族降临更加可怕的灾难。
    比起玉潋心的满脸惊悚,阙清云则是神态平静。
    她晃了晃手中茶盏,轻描淡写地掀了掀眼皮,淡声道:事关凡界苍生生死存亡,他们应当不会乱来。
    没人比阙清云更了解夜轻羽,那女人会杀人,会放火,会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但她终其一生,所言所行,皆为苍生。
    哪怕她双手沾满鲜血,她的眼睛仍然明亮,她的心思依旧单纯,她会为了天下大义,毫不犹豫地舍弃少数人的性命。
    自然,就算这百宗大会背后有什么阴谋,至少那檄文之上,共同抗击妖族,谋苍生之福运一句,应是真心实意。
    玉潋心眨眨眼,心中存疑。
    她重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下大半。
    这时,茶馆外倏然响起骚乱的动静。
    玉潋心二人寻声看去,便见一行人自茶馆外行来。
    领头之人是一女子,身着鹅黄衣裙,身侧悬着一柄暗银色的佩剑,其人瞳如秋水,眉若远黛,面目平和温润,竟是玉潋心与阙清云熟识之人。
    玉仙门,莫长鸢。
    经年已过,当初玉仙门的大弟子,如今已成了掌门人,气度雍容,卓尔不群。
    当阙清云师徒视线落在莫长鸢身上,其人似有所觉,视线一转,便与阙清云四目相对。
    在此地与昔日故人重逢,显然也在莫长鸢意料之外。
    她愣了愣,面上惊愕之色一闪即逝,随即朝身后跟随之人摆手,示意他们暂时停步,而后步履款款朝玉潋心师徒行来。
    阙清云拂了拂袖,作势扫了下桌椅,引其人入座。
    莫长鸢脸上虽无波澜,但眼底神色复杂,心情已是起起落落。
    她先前未及多想,下意识走了来,此时离得近了,确信她没有将人认错,却反倒不知所措,有些进退两难了。
    当初阙清云将殷晴雪委托给莫长鸢照料,此后一别便是百余年,便是多年前两人间曾有种种恩怨,如今时过境迁,留下的只剩感慨。
    直至玉潋心托着下颌,笑吟吟地唤了她一声:莫师姑。
    莫长鸢陡然回神,讶异地瞧了她一眼,而后便听阙清云语调从容地开口:莫师姐,久别无恙,不若坐下歇歇脚,喝口茶暖暖身子。
    其人神色微动,遂敛了眉,依言入座。
    阙清云自然翻开一只倒扣的茶碗,动作不疾不徐,平稳地倒上一杯茶,轻轻推至莫长鸢手边:师姐,请。
    莫长鸢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神态一如往常般谦逊,朝阙清云颔首,这才双手执起杯盏,将恰可入喉的温热茶水送入口中,贴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几名玉仙门的弟子立在茶馆外,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这一幕,不由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与掌门人同座的两个人女子是何来头。
    他们中有个年长的,横眉冷目,那张脸仿佛凝着终年不化的寒霜。
    原是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奈何四周议论之声越来越密,他抬眼漫不经心一扫,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显出几分错愕。
    身边的一名女弟子时刻注意着他,故而他神色微动之时,第一时间便被那小姑娘发现了。
    小姑娘心下觉得稀奇,同时也存了两分私心,故而主动开口向其搭话:师叔,你可认得那茶馆中两位姐姐是什么身份?
    其人闻言低头,眉头稍蹙,脸色竟是比方才更加难看。
    小姑娘心下一惊,为其气势所慑,不禁缩了缩脖子,有些后悔贸然向他搭话了。
    本以为她方才的问题将要石沉大海,不料短暂的安静之后,却听得那人开口:昔日听澜宗的宗主阙清云,及其爱徒玉潋心。
    听澜宗?阙清云,玉潋心?
    小姑娘微歪着脑袋,眸心晶亮,好生回想片刻才恍然大悟。
    周围议论之声也戛然而止。
    这些弟子虽然大都是在听澜宗之变后才拜入玉仙门的,但他们修为能达到跟随掌门人前来天玄,参加百宗大会标准,自然也都有不小岁数。
    虽未见过玉潋心师徒,但这师徒二人的姓名却是如雷贯耳。
    玉潋心和阙清云的事迹百年前便传遍大璩,谁人不为之胆寒?
    可他们今日才知晓,原来自家的掌门人,竟然和这两人是故交,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茶桌上饮茶。
    有个模样清秀的男弟子再仔细朝那窗户里张望一眼,不可置信地低喃:周师叔会不会弄错了?她们看起来可不像坏人。
    被唤作周师叔的冷面男人斜睨他一眼:所有瞧着她们不像坏人的人,都死了。
    第240章
    所有瞧着她们不像坏人的人, 都死了。
    周师叔声音奇冷,宛如凝结一层寒霜,方才开口的男弟子不由打了个哆嗦, 战战兢兢地缩回脑袋, 不再吭声。
    周遭其余玉仙门弟子也都识相地保持缄默, 不敢再贸然发表自己的见解。
    而那茶室之内, 阙清云与莫长鸢长一句短一句地叙着旧。
    说起这些年天灾频繁, 各宗人马死伤无数, 玉仙门可还顺遂, 莫长鸢便捡着不要紧的事情随便说了说, 两盏茶水下肚,气氛也变得缓和许多。
    莫长鸢双手捧着茶盏,神色凝重,好似欲言又止。
    莫师姐有话要说?阙清云主动问询。
    闻言,莫长鸢垂着眼睫, 轻轻叹了口气, 踟蹰须臾,方道:不知二位这些年可有见过雪儿?
    多年前听澜宗事变, 阙清云与玉潋心同往璩阳参加仙宗同盟大会, 后来一去不归。
    莫长鸢带着殷晴雪回了玉仙门, 尽心尽力照料不说, 还将殷晴雪收作弟子,尽职尽责地履行了当初阙清云一声嘱托,她的一个承诺。
    在这件事上,莫长鸢于玉潋心师徒有莫大的恩惠。
    将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孩子悉心养大,费尽心力尚在其次,朝夕相处的陪伴催生出的情感早成了无法割舍的羁绊。
    不等玉潋心开口, 莫长鸢先低下头,无奈叹息:先前雪儿说要独身前往璩阳寻你们下落,时值多事之秋,此事凶险非常,我不允,她便与我大吵一架,偷偷溜下山去。
    雪儿性子执拗,不易规劝,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便着人偷偷跟上她,暗中护送她抵达璩阳。
    原来殷晴雪北去璩阳之前,还曾与莫长鸢发生了争执,难怪后来她和玉潋心重逢后,竟是只字不提莫长鸢。
    但小姑娘性子直,被师门护得周到,也被莫长鸢宠得娇纵,反倒是疏忽了师长付出的心血,一走就是十数年。
    后来我听说你们也出现在璩阳城,想必应该是与雪儿遇上了。
    莫长鸢温声说道,当时业源之灾横行,玉仙门处境甚危,宗门四周城镇中的百姓也死伤无数,我实在抽不开身。
    故而那些从璩阳传来的情报,她看过便罢,知殷晴雪在驱魔会混得风水生气,心下稍安,便没过多理会。
    不料再之后,璩阳城在天道雷劫之下毁灭,她彻底失去了与殷晴雪的联系,派了无数人出去打听,都载望而去,失望而归。
    这么多年风起云涌,潮起潮落,无数次听说阙清云和玉潋心的名字,竟都是与谁人结仇,又砸了谁家的场子这类消息。
    她俩被人寻仇,死无葬身之地的话本莫长鸢也听了数十余不同的版本,终是见怪不怪了。
    今日在这茶馆偶遇这听澜宗的师徒二人,莫长鸢颇感震惊的同时,心情也是十分复杂。
    果然,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说她们死了,不是亲眼所见,就不要信那些鬼话。
    我们确实在前不久同雪儿见过一面。回答莫长鸢的是玉潋心,她单手撑着一侧脸颊,她确是执拗,心里惦记着一件事,就再装不下旁的东西。
    先前一心要寻玉潋心是如此,而今念着方绝念,不肯回中原也是如此。
    听罢这话,莫长鸢略略心安。
    玉潋心说话时神色张扬,语调轻松,至少可以说明她们遇见殷晴雪的时候,后者尚还安好。
    阙清云倒是听出了玉潋心话里的深意,不由好笑地抿起唇角,斜斜睨她一眼,接下话头对莫长鸢道:雪儿心思单纯善良,性情爽直,交友甚广,莫师姐不用忧心她的安危。
    但她眼下身有要事,恐怕短时间内难回宗门,还望莫师姐勿与这没良心的小姑娘置气。
    说着,阙清云斟满一杯茶水,向莫长鸢拱手,以茶代酒,敬其一杯,谢过这些年来莫长鸢的信诺与仁义。
    得知殷晴雪无恙,莫长鸢便未久留,饮尽杯中茶水,便起身向阙清云二位告辞。
    门中弟子还在外边儿等我,想必二位也是冲着百宗大会去的,之后便于天玄之巅再会。
    阙清云未出言挽留,目送莫长鸢与门外等候的几名弟子一同离开茶舍。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
    中原到了多雨的时节,雨天道路湿滑,师徒二人不急着赶路,便在城中歇息一夜,待第二日雨停后再走。
    天玄山下已汇聚了各路人马,不仅城镇村庄这些有人的地方多了奇装异客,那些无人的荒野中,也时常传来可怖的气息,惊起一群群的飞鸟,扰得林间走兽异常暴躁。
    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闲散度日的江湖人士,在道衍宗颁布讨伐妖族的檄文之后,得知天下已至危急存亡之大关,便纷纷响应号召,来到天玄。
    玉潋心师徒也在数日后抵达天玄山脚,此地她们今世第一次来,却熟门熟路,对附近山川河流的分布都了然于心。
    她们没急着前往天玄之巅,而是在山下小城中暂歇,等待东冥乐现身。
    未曾想,这一等便是十数日,两月之期将至,天玄山下已是热闹非常,东冥乐依然迟迟没有出现。
    又是一日将要入夜,玉潋心拂袖扫了扫窗前落叶,目光自人来人往的城门处收回,扭头看向倚窗而坐,闲来无事,拿了册话本打发时间的阙清云。
    她神色间显出些许担忧,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东冥乐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寻找龙脉本就是件凶险的差事,她们师徒两个此行之所以顺利,是因遇上了方绝念和殷晴雪,又适逢方绝念有幸得到龙脉中玄武神兽之青睐。
    反观东冥乐,她只身一人,虽然东冥氏中尚有能调遣的心腹,但那些人修为鲜有达到合道境的,再往上更是寥寥,相当于龙脉之行,无人可用。
    阙清云从话本之中抬起头来,随手将书册合上:若明日还等不到她现身,你我二人可沿路向南去寻,兴许能与她相遇。
    此事事关重大,阙清云便也未同玉潋心笑闹,认认真真地给出提议。
    她们虽至天玄山,和山下各道人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但这百宗大会并非师徒二人来此的初衷。
    不过顺路而来,想着届时大会召开,她们身在天玄,可静观其变。
    若东冥乐当真出了意外,她们提前离去也无不可。
    玉潋心闻言,侧身坐进阙清云怀里,双手捧起师尊脸颊,一脸意外地笑道:师尊竟然没有生气。
    阙清云掀起眼睑,长睫微微颤动,露出其下一双莹润清透的眼眸。
    与玉潋心对视,视线温柔,闻言微笑抬了抬眼角:怎么,为师要生气,才能遂你的意?
    师尊这是说的什么话。玉潋心鼻子一皱,手上用了些力,将阙清云细嫩的脸颊按得稍稍凹陷下去。
    她再捏起对方颊边软肉,十分冒犯,没大没小地把玩着阙清云的脸颊,撅着嘴强辩说,师尊在意弟子,方介怀弟子口中提及旁人姓名。
    语调温软,拿捏着腔调,嗓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听得阙清云背后激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轻咬着唇,忍着好好教训这小徒儿的冲动,未打断玉潋心装腔作势,眼底却藏着浅浅笑意。
    倒要看看,这古灵精怪的人儿到底还能说出什么花样。
    玉潋心似乎没有觉察凶险,继续沉浸在失落之中,阴阳怪气地哼哼:弟子如今关心东冥乐的安危,师尊竟也无动于衷,难不成,弟子在师尊心里,已无足轻重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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