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娅能想到的,苏沅自然也能想到。
    她比周娅更清楚宫中的规矩,也知道福公公的身份尴尬,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
    在此之前她或许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毕竟皇家脚边的奴婢,不是谁都能打主意的。
    可有了怀北一战的功劳,她或许就能有一点儿办法。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福公公缺失的胳膊,轻声说:“周娅她们跟我说了很多,之前的事儿,不少都是亏了你们。”
    “多谢。”
    苏沅这声谢谢说得真心实意。
    毕竟福公公是宫中出来的人,跟怀北没半点干系。
    当时那种情况,他们就算是扭头就走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可他们留了下来。
    最乱的时候他们没走,如今乱子平了,所有活着的人都在悲痛之后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唯独这些留下来的人,却为此失去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们生来不可往前,死后也难以退后。
    被生生卡在这生死不得自有的夹缝当中,进退再难两全。
    福公公没想到苏沅会跟自己说这个,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苦涩道:“夫人何必客气。”
    “生死各安天命,左右都到了这一步了,怨不得谁。”
    苏沅说不出什么滋味地笑了笑,说:“那你往后可有其他打算?”
    福公公很是坦然地摇头,哑声说:“回皇城复命,然后……”
    “再说吧。”
    皇城注定是留不下了,至于活着的时候还能去哪儿,那不好说。
    可死了以后乱葬岗总能算是个去处。
    听出他话中不加掩饰的颓然,苏沅抿了抿唇,低声说:“那你可愿跟着我?”
    福公公???
    他大惊之下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反应,也忘了多年来深刻在骨子里的低谨,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苏沅的脸。
    苏沅平直地注视着他的双眼,笑道:“你们来的这些人各有损伤,除去不幸战亡的那几个,现在还活着六人,这六人中以你的伤势最重,还有一个瘸了腿,一个毁了脸,剩下的几个手脚完整,倒是也可重回御前伺候,可受了伤的这三个哪怕是回到皇城,大约也没了别的出路。”
    “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给你指一条出路如何?”
    苏沅暗中执掌天机所,手里可谓是什么人都有。
    鱼龙混杂群雄献艺,她心里本来就没什么身份尊卑高低卑下之分。
    也没有传统世俗的偏见。
    这些出自内宫之中的人或许在旁人眼中是不堪之物,可在她看来,倒是比很多自诩英雄的玩意儿强上许多。
    起码……
    这些人还有最基本的良心。
    福公公不知道天机所的存在,也不知道苏沅手里铺着多大的摊子。
    可他知道苏沅的身份,以及她背后的仰仗。
    旁人不敢收留他,可苏沅就不一定了。
    他多年磨炼出来的镇定几乎在这一刹那间悉数溃散,整个人都因为紧张激动而开始发抖。
    他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夫人,您说的,是真的?”
    “您真的愿意收留我们?”
    “可是我们……”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苏沅摆手打断他的话,笑道:“你们是内宫侍者,按律生死都是不得出皇城半步的,可特事特办,其实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法。”
    “你们若是愿意留下跟着我,我可设法向皇上陈情原委,将你们留下。”
    “你们都是在皇城中待久了的,大约也习惯不了别处,索性就一道跟着我回去,日后留在盛京城中帮我做事儿就可,你觉得如何?”
    在此之前苏沅大约还没有说这话的底气。
    毕竟跟皇上讨人,要的还是皇上跟前的内侍,这不识趣的行为属实有点儿过分作死的嫌疑。
    可现在她好歹也算是立了功的,加官进爵没她的份儿,别的金银赏赐之物她的兴趣也不大。
    皇上不看功劳看苦劳,总不至于连这几个自己没法再接着用的人也不肯赏给她。
    这些出自内宫深处的人知道皇家太多秘辛,留在别处大约不会让人真的放心。
    干脆把人留在盛京城中,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不作妖不搞鬼,苏沅也不介意给安分的人一个善终。
    苏沅既然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足以看出决心和把握。
    福公公不是不识趣的,也不是不想活的。
    面对递到了眼前的救命稻草,他没有不抓住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中哽咽,对着苏沅郑重其事地跪了下去,颤声说:“多谢夫人大恩!”
    “我等往后定当誓死跟随,若辜负您此番用心,定当是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后也……”
    “好了好了。”
    苏沅头疼地打断他的宣誓,好笑得不行。
    “好好的说着话,跪什么跪?”
    “我身边没这么大的规矩,只要安安分分的,亏待不了你们。”
    “你的伤还没好,这段时间不必跟着忙前跑后地来回动,回去好生歇着,一路回盛京少不得折腾,可不管是什么,总得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福公公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彻底走到了绝路,不成想还能有这样的转机,激动之下恨不得对苏沅当场就肝脑涂地,最后是被苏沅直接轰走的,可就算是这样,脸上的笑也一直没落下去。
    打发走了福公公,苏沅又叫来了杨成。
    按皇上的旨意,他们其实早些时候就该走的。
    一直耽搁到现在是不得已,如今马上就到了要走的时候,她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儿,都必须一一安排。
    书院地处位置偏,之前的战乱虽是吓人,可战火到底是没来得及蔓延到书院,故而不幸之下的万幸,书院竟是受损最轻的,被提前送到书院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如今都还是好好的。
    杨成经此一事,看起来比之前更稳重了些。
    他知道苏沅最担心的是什么,进门不等苏沅开口,就把自己事先拟定的册子双手呈到了苏沅的眼前。
    这是一份关于书院接下来五年内的规划。
    从书院的日常开支,到孩子们学成后可能的去处,杨成都一一列了个详细分明,让苏沅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
    苏沅来回把那薄薄的册子翻了三遍,末了曲起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说:“城内受损严重,送了孩子去书院的人家只怕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气,束脩什么的往后就都不收了。”
    “我会每年让人准时把银子送来,你可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分配,花多少我无所谓,可花在何处,必须有个详细的记录,我时不时的会找人查账,对此你可有意见?”
    她虽是信得过杨成,可再信得过的人,也必须在头上戴一个紧箍咒。
    否则天长路远的,她也照看不到,长此以往说不定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
    杨成闻言非但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还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轻松之色。
    苏沅这么说,就意味着她哪怕是回了盛京,也不会撒手不管。
    这对于杨成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他怎会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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