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 宁矩子出坞堡北上,前往墨宗刚刚到手的九凌湖。
    九凌湖在石沱岭东线,源头为山中地下暗河泉涌汇出, 与乌知河的支线连通,距离墨宗坞堡大约100公里,算是附近能够得到的最大水系。
    墨宗内部的分工其实并没有细化, 只是依照使用材料简单区分了铁匠、土木和木工, 其中土木组负责建筑营造, 铁匠坊主管冶炼金属, 而木工班, 在大多数时间都在承担一些辅助性的工作, 比如说给土木组建好的房子安装窗框窗板, 打点家具什么的, 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主业。
    匠人们也有食物链, 是分三六九等。
    比如铁匠坊原本就是大德圣人内定的支柱产业, 岳万峰给儿子量身定制了一个不可撼动的地位, 连带着铁匠坊在墨宗也跟着水涨船高。即便后期因为全员失踪导致技术断层, 但这个地位还是一代代地保存了下来,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土木组的蹿升则是因为实际生存的需要。
    跟着矩子离开舒适宽敞的云浮山学宫,墨宗一下子陷入了窘境。铁匠坊全员失踪, 剩下的人还要躲避各个世家的打压和追捕,生活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
    直到五代矩子率众出关, 雍西关是封家的地盘,中原世家不能再伸手到关外,这才勉强算是找到了落脚之地。
    然而关外并不是天堂, 一样要有片瓦遮风挡雨, 于是修建坞堡就成了头等大事。别看现在坞堡修建得金汤铁桶, 当年起步的时候真是万分艰难。但是矿组选石料就死了不少人,更别说还有胡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时不时就来袭扰。
    鱼山的师父,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一步步奠定了土木组的地位,成为能与铁匠坊一较高下的墨宗重要组成。
    相比之下,木工班就显得十分平庸了。
    宁非问过谢老,在本朝的少府监和将作监中,木工的地位其实是高于铁匠和泥瓦匠的。顶级的木工大匠,负责宫室的营造,可以做到以榫卯构建整座亭台楼阁,不用一根钉,不用任何粘合剂,建筑的坚固度和耐久却流传百年。
    这已经不能叫做技术,而是建筑的艺术!
    当然,墨宗不需要造殿,是以木工班从开宗伊始,做的便是些精巧的小玩意,比如鲁班凳和机关锁之类的,定位是铁匠坊的辅助工种。
    墨宗木工班已经拥有一套完整的定制流程,的只要客户提出要求,或是提供简易的图纸,他们就能攒出符合要求的器物。
    墨宗的反其道行之其实也受到不少非议。比如当年就曾有公输大匠的后人站出来,言说大德圣人辱没了木工的祖师爷,墨宗的木工匠人不配为公输大匠的门徒。
    毕竟自古木匠地位就高于铁匠,接连几个朝代都施行盐铁官营,入铁匠坊做工的都是罪人后裔,终生不得自由身,连寒门庶民都比不上。千百年来,木工才是九匠的顶流,生活在技工食物链顶层!
    “但是木工之技也不是随便就能学的啊。”
    说到这里的谢老长长叹了口气。
    “别的不说,想从师父家里出徒,那二三十年都是少的,人家能吃一辈子的手艺,不榨干你的劳力如何能教?!更别说那些建造宫室的大匠,那都是父传子,子传孙,家中的小娘子都不能偷看,更别说教给外人了。”
    “也就是我墨宗,虽然造不出宫室,但却是能自由学习技艺的。”
    站在九凌湖边,谢老说得一脸满足。
    “坞堡里好些机关都是我师傅当年设计的,他老人家若是能活到现在,一定会高兴得到处溜达,哪想到咱们宗门有朝一日,还能占下这么大的地盘?!”
    “机关?”
    正在查看水质的宁非心念一动。
    他甩了甩时候手上沾到的湖水,站起身,转头向谢老询问道。
    “你说坞堡里的机关都是咱们的匠人自己造的?”
    “自然!”
    一说起这个,谢老的胸膛就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
    “我们木工班在开宗的时候,便是学得公输大匠发明的连环锁扣,这也都是公输匠人的不传之秘,大德圣人全部分解成零件让我等观摩,那些匠人自然是生气的。”
    “圣人离世后,大家再也拿不到机关,便仿着以前的模子自己琢磨,一代一代的,倒也得出不少趣味。咱们宗门的折叠角檐和城上的连弩,那便是我们自己研究的,大家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
    他这么说,宁非就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墨宗时看到的城中机关,的确是灌注了精巧的心思。原本还以为是岳万峰从系统商城兑换的,没想到竟然是木工班的原创!
    后来他特地去城墙上看过,墨宗为了节省人力,在□□中使用了扭杆式传动装置,而且还造出早期的木质齿轮。虽然齿轮有些粗糙,滚轴的弧度也设计得有些问题,但只要把齿轮再做的精细一些,这就是完整的齿轮传动机械。若是能再加上一条皮带,那就是在目前时代技术下的超级想象!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如果真是这样,木工班这哪是没主业啊,人家这主业可是太厉害了!这都是研究机械的人才啊!
    这两日研究轧棉机和织机他就隐约觉得,木工班这群弟子好像已经掌握了基本的传动规则,现在的短板就是知识零散,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只要再系统地给这些人梳理一次,填补一些空白,就能迅速培养出一批初级机械工程人员。
    这哪是什么木匠!这都是工程师,研究员的好基友、好朋友!
    继拥有一个专属工程队之后,难不成宁锯子的私人团队又要加入一个机械改造组!?
    嘿嘿嘿,不愧是他,真厉害。
    宁锯子心情略激动,也顾不得还在勘察九凌湖地形,摸出自己随身带的桦树皮小本本,随手画了一个水轮机图。
    “谢老,这东西你们能造吗?”
    在蒸汽机发明之前,水轮机是最容易实现的机械装置,九凌湖连通着乌知河支流,水流自西向东,一波推着一波,是很好的水力试验场。
    基础的水轮传动装置要是能造得出来,后面的水力纺织,水力粉碎,水力锻造也都有可能实现,工业化冶铁锻造才不是梦!而借由水轮培养一批机械人才,为热轮机的制造奠定基础,也许有朝一日,他宁非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火车,奔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他想得激动,谢增却是接过桦树皮本,在太阳光下琢磨了半天。
    树皮上的机关看着并不复杂,但每个设计和细节都极其精巧,一环扣着一环,让谢老越琢磨越入迷,手指也不自觉地蠢蠢欲动,很像亲自切割消刨,做出一架看看效果。
    这是一架水磨,动力部分是一个卧式水轮,在轮的立轴上安装上扇,以流水冲水轮带动磨转动,正适合用在他们如今站立的山泉汇湖口。
    而制作水磨的零件也不难打磨,就只是水轮、轮轴和齿轮。稍加改造还可为同时驱动舂、磨,碓、碾的多功能机关,可以节省不少人力。
    “倒是能……”
    谢老的声音有些迟疑。
    “但这是机关术,公输匠派的不传之秘,矩子从何处得知的?”
    “不传之秘?”
    宁非抓了抓头。
    “也不算不传之秘吧?水能带走流沙,能冲击岩石至表面光滑,水的力量很大,这些原理就摆在天地之间,端看你能不能发现。”
    “话是这样说。”
    谢老放下手中的桦树皮小本子,声音中掺杂了一抹担忧。
    “只是,那些公输匠派的弟子不会这样以为,他们定然要说我们墨宗窃取了公输大匠的不传之秘。当年大德圣人在学宫讲学,曾有公输匠派的弟子当面质问圣人机关原理,圣人说不出,那人便讥讽圣人窃技,让宗门都大失颜面。”
    “自此以后,宗门就不做木工了,改为造铁,木工班的技艺多年不前,直到出塞外造坞堡。”
    呵,竟然还有这么一段。
    宁非暗暗点头。
    他之前还奇怪,按照华国古代的技术线,原本应该是木工最发达才是。岳万峰抛弃已经有机械雏形的木工班而改走冶金线,在无法工业化的时代几乎是个错误答案,原来根源在这里。
    兑换了图纸,却讲不明白原理,被人家正主找上门打脸了。
    想了想,宁非正色道。
    “公输大匠发明机关,也是观察天地万物才得出的道理,这世上只有技不如人者偷师,技高一筹公输匠派哪还有脸说我们偷了他家的旧货?!墨宗木工班这么多弟子,大家若是善发现善总结,潜心研究做出超越公输大匠的机关,那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窃技了吧。”
    “哈哈!”
    谢增被他说得心情激动,抚掌大笑道。
    “那是自然!我们墨宗弟子一起研究,定然不会属于公输匠派!”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九凌湖,心中陡然激荡起高昂的斗志。
    “若是真能造出以水磨水碾,咱们将来也在这湖边造起一座新城!到时候以水推动万物机关,那该是何等壮观! ”
    听他这样说,宁非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勘察好水况地形,冬季冻土不适合水泥混凝土施工,刚好可回到坞堡潜心研究机械。来年开春,等咱们再回到这九凌湖来,拦河筑坝,挖渠引水,便是要大干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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