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虽然疑惑, 但矩子的话还是要百分百执行的。
    结果没过两天,木工班又有新的图纸送过来,这次是农具,辊轴和深耕犁。
    “这玩意……”
    徐进看着图纸上画的物件, 摸了摸光头。
    “这是压茬的?”
    “看着是这样。”
    木东来捻须。
    “整地的时候用它推, 直接将杂草苗子轧进地里头, 省得和秧苗抢地方。”
    “以前见过类似的, 都是木头做的。这次矩子全要用上铁, 可是下了本钱。”
    “不过这中间的圆轴造起来倒是麻烦, 这玩意木工做得溜,用刨子刨来得快当。”
    两人本来是小声嘀咕, 也不知道被哪个耳朵尖的听了去,人群中忽然有人抱怨道。
    “明明是木工班的活计, 他们自己不做偏让我们来, 铁匠坊啥时候给木工班打过下手?!”
    “就是!”
    还有人应和他。
    “咱们铁匠坊以前给宗门做了多少贡献,现在让个木工班支使得团团转, 难不成就因为谢老是矩子的亲戚么?!”
    这话说得有点诛心,匠房里可没人敢应和。
    木东来看了眼说话的人, 是个刚刚进坊不久的学徒,老铁匠章老三的孙子,也是在坞堡里长大的孩子。
    章老三是和他师傅一个辈分的老匠人, 一辈子呆在铁匠坊, 经历了铁匠坊最风光的时代, 也算有点牌面。老头在几年前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孙子, 一直在铁匠坊做学徒。
    “章铁锁你说啥屁话?!啥铁匠坊给木工班打下手??!老实干活就得了!没得闲的放屁!”
    徐进出口训斥道。
    章铁锁是跟着他爷学本事, 他爷没了之后没再拜师傅, 平时干活也算稳当,很少有起刺的时候。
    今天能出头,显然是这口气憋得救了,梗着脖子回道。
    “啥叫屁话!?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之前那个茅坑,搞那么复杂干啥?不就是个拉屎的地方么?在地上随便刨个坑不就得了?还非得镶个漏斗在上面,斗子地下还卡着两个桶,一个装屎一个装尿,拉完之后还得抽个机关翻板进下面的罐子里,有啥用啊!?”
    “我就想不通了?这屎和尿为啥一定要分开,还都得流进不同的罐子里?!他们木工班拉屎拉尿还分先后么?时候过得这样讲究?!”
    “要我说就是想折腾咱们!明知道咱们打铁的不如削木头方便,还画了这劳什子的图让咱们看!这都是精巧活,他们不是总念叨什么公输大匠么?咋这回自己就怂了?”
    这话说得好几个年轻的小子都同仇敌忾,不停地点头。
    最近木工班很是出风头,让习惯了风光的铁匠坊小伙子们有点心态失衡。
    明明他们才是掌握了灌钢技术的人,打铁炼焦那是多么重要的差事,早就沦落成听木工班指挥的杂役了?
    木工班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不知道咋嘚瑟好了!
    “都胡咧咧什么!?矩子的话都不听了不是?墨宗容不下你咧?”
    木东来喝道。
    “本来就是!”
    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跟着起哄。
    “这玩意不是给边军的吗?屙屎拉尿还都要用罐子装,还要拎回来是咋的?”
    “以后不会还让咱去收夜香吧?”
    “就是让你收夜香,你去还是不去?”
    宁非打破了屋内闹哄哄的气氛。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齐齐循声望去,正看到少年矩子站在门口,一脸似笑非笑。
    “问你们呢,让你收夜香,你去还是不去?”
    他点指着其中一人问道。
    那人低下头,声音惙懦。
    “矩子说去……那自然是要去的。”
    宁矩子点了点头。
    “你,你,你,你还有你。”
    他点指了几个刚才起哄鼓掌的人。
    “来你们几个告诉我,人尿有什么用?”
    章铁锁一惊,忙不迭地缩了缩,低头做鹌鹑状。别看他对木东来、对徐进敢硬抗,可是见了矩子,众人的心里还是服气的。毕竟是研究出了灌钢法的牛人,比技术所有人都得甘拜下风。
    现在听到矩子点名,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回答不出,都不敢坑声。
    “人尿的用处,昨天柳老爷子讲了两边,还画了重点,所以你们哥几个是逃课了?”
    宁锯子转头看向木东来。
    “我听老爷子说,铁匠坊昨天和前天的出勤率都不够,你们是看不起种地还是咋的?”
    听到这话,木东来差点没当场跪了。
    哪里是他们看不起种地,是柳老头这个扫盲班人太多,现在是分成两组上课,他和那几个小崽子不在同一个班!
    “不不不,绝不是这样啊矩子!是这几个崽子顽劣不堪,趁着天黑老爷子眼神不好,自己偷偷溜走的!”
    “哦,这样。”
    宁锯子点头。
    “那木坊主你给他们讲讲,为啥我们要收集人尿?”
    木东来打了个激灵,脑中本能的浮现出柳老头狰狞的面孔。
    他在宗门年纪不小了,脑子也不算太活泛,学东西慢不说,还总也记不住,已经连着两天被柳老头留堂。
    留堂倒没别的,就是一遍遍默写老头上课讲的那些种田的方法。那老头子说什么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错一笔就要重来,搞得他回家不但要被妻女笑话,晚上做梦都是画圈的知识点。
    是以两天下来,完全形成了条件反射。
    “人尿可以和很多矿料混合制成肥料,下在地里能增产增收。”
    宁非点了点头。
    回答问题都没卡壳,显然是用心学了。
    当光自己学还不行,铁匠坊还有刺头没撸平。
    于是他又看向徐进。
    “徐大哥你说,为什么我要让木工班做这个移动茅坑。”
    徐进也是一个激灵,立刻答道。
    “为了收集人尿。人尿可以和很多矿料混合制成肥料,下在地里能增产增收。但因为需要的数量巨大,宗门日常无法满足,于是便造茅厕出来收集尿液。”
    “之所以做个漏斗形的椅子在上面,就是为了更好的收尿不浪费。用铁罐可以定期将装满的尿液带回宗门,再替换新罐,这样就能持续堆肥增产。”
    回答得很标准,宁非十分满意,看向铁匠坊众人。
    “还有人要补充么?”
    这时候柳铁站了出来。
    他想了想,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的是,既然人尿能和矿粉一起堆肥,那是不是也能做出别的东西来?就算做不出来,咱们多堆点费也能多种点粮食和蔬菜,再不行也可以卖给外人。”
    “很好,有创新有思考,柳铁学得不错。”
    宁锯子大力表扬了学霸柳铁一番,对乖学生木东来和徐进也赞赏有加。
    至于几个敢逃课的学渣,宁锯子也没惯病,直接交给柳老头进了特别补习班,天天默写天天考试,成绩还挂在主楼门口的告示板上,让大家都能看到。
    于是继不好用的汉子之后,以章铁锁为首的一群学渣成了坞堡里的新话题。克雷带着一群小孩撒着欢地宣传,很快全宗门都知道这几个小子脑子笨,学不会,是铁匠坊的大傻子。
    章铁锁和他的学渣小伙伴忽然发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变了。
    原本都是男丁,又进了前途大好的铁匠坊,几人在家里说话都比别的兄弟有底气。
    现在不用说兄弟了,最小的妹妹都用下巴蔑视他们。柳老头的课全宗门都在上,人人学习家家听课,不管闺女小子一视同仁,分数的横向比较简直不要太残忍。
    于是当爹娘的忽然发现,原来家里最聪明的不都是承继香火的小子,有些人家的闺女反而更加出色。以前都在家里家外忙活活计,根本看不出来资质。经过这次集体扫盲,几次贴大榜都是名列前茅,反而她们的兄弟惨不忍睹,一早就死赖在后几名不动弹。
    以前那些有学问的世家老爷,总说女子天然不如男子,不然为何会有天地高下之别。
    现在看,老爷们说的也不全对,至少在他们墨宗坞堡中,有些丫头真是顶顶聪明,一点都不下于男子的!
    心里虽然知道,但自家孩子总吊榜尾,当爹娘的还是上火。
    看人家的婆娘汉子,自己虽然考不到前面吧,但有个闺女小子争气,干活闲暇之余也能吹吹牛炫耀得意一番。可回来看到自家小子,可真是亲生的,每次都和亲爹亲娘一起挂榜尾,这火气“腾腾腾”地往上窜。
    自古以来的家长心情大多差不多,即便自己不是只天鹅,那也要下个蛋,孵出一只天鹅来争口气。
    于是,章铁锁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日常在柳老头的补习班背的头昏眼花,耳鸣腿软,走的时候还要背着一叠树皮纸回家答题。好容易去食间吃口饭,牛婶子见了他几个就翻白眼,盛的饭食也甚是敷衍,仿佛给吃都是浪费粮食。就这样,回家还要吃排头,看上的小娘子也躲得远远的,好像傻病会过身,一不小心就变得和几人一样。
    拜这样的高压所赐,几个刺头的成绩迅速提高,很快就追上了大部队。
    也因为这件事,章铁锁竟然对铁质机械生出了兴趣,尤其是那撵辊中的圆筒轴承,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太多的题目,他现在是越看越着迷,也想着去他以前最看不上的木工班请教原理了。
    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有些别扭,可等看到矩子和刘通在商量的东西,章铁锁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
    是纺织机,是水碾,是水排,是龙骨车,但都不是用人操作的,放入水中由水流推动,用各式各样的轴承和齿轮连接,这样复杂的结构他以前完全没见过,也一丁点都看不懂!
    虽然看不懂,但章铁锁隐约感觉得到,这些都是以水力取代人力的宝贝。
    以后他们铁匠坊,粉碎矿料再不用铁碾,鼓风也不用人出死力,这将会是多么大的改变!
    他以为他琢磨那滚撵琢磨出点味道,其实距离还差了千万里,根本连个门槛都没迈进去!
    从木工班出来的那天,章铁锁颇有些失魂落魄。他没有回家,独自一人去了铁匠坊,想要去炉前想想心事。
    却没料遇到了柳铁。柳铁正一边盯着那张绘有撵辊的桦树皮,一边写写画画。
    “铁子哥你咋还没回去?这是啥?”
    章铁锁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柳铁那张树皮上写的是啥,忍不住小声问道。
    柳铁正想得出神,冷不住被他这样一问,也是吓了一大跳。
    等看清楚是章铁锁,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我琢磨琢磨矩子这张图,这圆形的飞轮挺有意思的,若是能用在咱们浇铁的地方,能省不少力气。”
    听他这样说,章铁锁的眼睛又直了。
    才从木工班受刺激回来,现在又遭遇到同伴学霸的暴击,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以前那个傻大憨的铁子哥,他们铁匠坊出了名不走脑子的人,现在竟然也能看明白矩子画的图纸了?!
    而且还能有样学样,换到铁匠坊自己的东西上,以前怎么不知道铁子哥有这本事?
    知道他最近过得很惨,柳铁朝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我以前就觉得好好干活,师父让干啥就干啥,学手艺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到了时候自然就会了,根本不需要走脑子。”
    听他这样说,章铁锁一脸懵懂。
    “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柳铁摇头。
    “自然不是。”
    “有一天晚上,就是造刀那时候,矩子和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墨宗不是匠房,大家若是只想埋头干活求口饭吃,那不如去投了世家,比窝在塞外好过很多。”
    “既然不想做个只会干活的仆役,那就要把脑子动起来。世间万物皆是有道理有规矩,一通百通,只要用心琢磨,那就一定能找到。”
    “这样……”
    章铁锁喃喃。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道理有规矩……”
    他现在还不明白,但又莫名觉得这话很微妙,下意识地记在心中。
    总觉得,心痒痒的。像有根小苗子,再一点点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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