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大早, 天还没亮的时候,朱雀大街附近巷子里的客栈里就有了动静。
    灯一盏盏的亮起,隐约能听到忙碌的脚步声。像是在比赛一样,几家商队的房门近乎同间打开, 穿戴整齐伙计们训练有素地跑去后院, 将之前用苫布盖好的马车赶了出来, 列队集结超着朱雀大街走。
    一路上, 又有不少车队加入。马蹄声哒哒, 踏在定安城重新规划的马道上,已经成为城中百姓逐渐习惯的节奏。
    南来北往不同的样貌和衣着, 彼此间遇到熟识的还会打个招呼,但目的地却只有一个, 朱雀大街尽头的那家“宁村作坊”。
    “张老板,今日来得早啊。”
    一个头戴毡帽的北方行商操着略生硬地定安官话,笑呵呵地同另外一位南地商贾问好。
    “不早不行啊萨里呑,上次就是来得晚了,结果让那起子小人抢了先机,可惜我那么多的好谷子,都就地卖了白虎街的米行。”
    南地商贾一脸抱怨。他看了看几步远外的胡人行商,目光略警惕。
    “我说萨里呑你咋又来了,上次听说你搞到不少硬货, 这么快就出手了?”
    “出手还不快?”
    萨里呑狡黠地一笑,伸手指了指北面。
    “也有女人啊, 哪个女人不喜欢衣袍?不喜欢花皂?”
    “何况这西海过来的棉布又细又软, 在草原上可比丝绸实用呢!”
    商人都是游走各地的, 南地商贾对北面人的喜好也有所知晓, 倒也不觉得惊奇。
    至于彼此的阵营和立场, 那就更谈不上了。在商言商,南来北往哪里不是赚钱?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得上对方的机会呢。
    “那你可是大赚一笔啦。”
    南地商人略带酸气地说道。
    他之前还没把这棉布当回事,毕竟南地自古便是纺织重镇,不缺丝麻。这西海商人贩运过来的布,那还能有南地的丝绸珍贵华丽?
    是以第一次棉布上市,他虽然也观望了一下,但并没有下手的心思,还暗暗嘲笑那个包下所有布匹的大傻子。
    结果没过多久,鼎丰城那边便传来消息。
    原来那大傻子是阐宁彭家的大管事,彭家的三娘子因为献布有功,被鼎丰城里的光统帝(东山王)封为良妃了!
    献布献布,献的还能是什么布?!
    之前听说有人给光统帝献上珍贵的织锦丝绸,被正统帝一顿痛骂,言说逆乱未平山河不复,还胆敢以豪奢之物惑乱帝王,意同谋反!
    于是那倒霉的小子当场下狱,家中资产全部抄没充公,家中亲眷流放发配,偌大的家就散了。
    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阐宁彭家必不可能重蹈覆辙。
    丝绸贵重,麻布又实在拿不出手,后来彭家主献上去的就是这“西海细布”。
    听说宫中的彭三娘子用西海布给陛下做了一套中衣。西海布细软舒适,彭三娘子又上奏此布价格适中,朴实实用,光统帝大家赞赏。
    陛下亲口赞过的东西,下面的人哪有不效仿的!?于是在代郡立刻掀起了一场追捧西海布的风暴。
    春风得意的彭家主怕旁人抢了他的风头,连忙命令管事再到定安城买布,结果这一次管事空手而归,回来大骂西海商人不地道,说细布涨价了。
    涨价也得买!良妃的分位都给了彭家小娘子,作为皇亲怎能给陛下没脸?!
    于是彭家忍着肉痛,咬牙切齿的掏钱买布。好在阐宁城富足,一时半刻倒也支撑得起他打肿脸充胖子。
    呵呵,涨价。
    商贾们私底下都冷笑。他们对这套说辞太熟悉,什么涨价,分明就是那老小子欺瞒主家,把西海细布说得不甚值钱,结果现在瞒不住了,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
    不过他们也很好奇,这布的价格虽然距离丝绸还差着一些,但比普通麻布可贵了不少。那彭家管事到底是怎么解释花出去的那些银钱,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猫腻?
    有没有猫腻不重要,反正西海细布的名声地打出去了。
    现在天下都知道这布价格适中,质地细密,是一等一实用的好东西。只是细布的价格下不来,是以当那胡人管事说想搞些米粮贩运回西海的时候,好多商贾都灵机一动。
    银钱降下不来,但用米粮兑换就能控制成本了呀!边地本就粮价高,胡人掌柜又只知售价不知进价,那这里面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要知道,粮贩运到边城,价格至少已经翻了一番,更别说卖粮的米行还要赚钱呢!
    一时间,用米粮换细布这个渠道,经由常年出没在朱雀大街的黄牛口中传出,迅速在商贾中肆意流窜。
    眼前这个胡人商贾便是抢占了第一口肉的先机,趁着大家还在观望消息的时候直接下手,顺利从胡人掌柜手中换得了一车细布!
    他用的是粟米,是北地最常见的粮食,去年粟米丰产,价格一直很平稳。虽然胡商换布的粮量不少,但总体算下来还是比直接掏银钱划算许多。
    “这次可是不容易了,老哥。”
    胡人行商压低了声音,对南地商人小声嘀咕道。
    “彭家那个这次拉了不少稻米过来,看样子是要大干一场的。”
    “哥你知道的,那阐宁稻米天下闻名,胡人掌柜她也识货啊!”
    “是以这次的细布我就不想了,看看能不能捡点别人剩下的,也就心满意足。”
    听他这样说,南地商人的脸色变得很不好。
    他也是奔着细布来的,来之前收了不少米粮,自觉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次竟然来了阐宁彭家这个强敌!他一介商人,自然比不了彭家财大气粗,看来这次的细布是不用想了。
    “那你有啥目标没?花皂和君子盒更不容易拿货啊!”
    南地商人追着行商问,想从他嘴里撬出点有用的消息出来。
    可惜对方也不是傻子,有情报哪可能与竞争对手说,嘻嘻哈哈绕来绕去,硬是一点正经话都没吐露。
    南地商人心中着急,借口去吃个早饭,下路拐进了一家汤饼店。
    他雇的黄牛正在此等候,见主家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掌柜的,您来了。”
    “我有事问你。”
    南地商人扯了黄牛过来。
    “听说今次阐宁彭家来人了?”
    黄牛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掌柜的收到消息了?”
    “你知道?”
    南地商人冷笑。
    “为何不告知于我?”
    “小的也是昨夜才打听到的。”
    黄牛一脸委屈。
    “昨夜赶在城门落锁前进来的,把城门的胡大哥跟小的说,他们拉了不少米粮进城。”
    “那怎么办?你这消息也太迟了,老爷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眼看一会儿就要开货,这次八成又要就地卖粮!”
    南商咬牙切齿,他抬眼看了看黄牛。
    “你不是说和胡人掌柜有故交么?你就去关说关说,我就不行彭家人还能把手伸到定安城!”
    “关说不过的,老爷。”
    黄牛苦着脸说道。
    “小的也没想到代郡那边这样看重细布,胡大哥偷偷给小的吐露过,说彭家那管事颇有能量,和胡人掌柜的关系也不一般,咱们怕是争不过的。”
    一听这话,南商顿时怒了。他伸脚踢了黄牛一个跟头。
    “那我养你何用?!”
    “这次的佣金,你别想要了!”
    一听说不给钱,黄牛马上着急了。
    “不不不!老爷您别急!我……我想办法!我想办法!我……我……我能找到门路!”
    他压低了声音,跟南商耳语道。
    “我有内部消息,听说这次西海商队会运来新鲜货,老爷要是能吃下,获利未必比那西海布少。”
    “新鲜货?”
    南商一皱眉。
    “什么鲜货?你给老爷说来听听?”
    黄牛想了想,越发压低了声音。
    “听说……听说是银镜啊。”
    银镜?
    南商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稀罕玩意。
    时下的镜子大都是铜磨的,银子也能造镜?
    心中这样想,嘴巴却还要嫌弃一番。
    “镜子有甚稀奇,老爷家里就有铜镜,哪能和那细布比?”
    “不不不,不一样的。”
    黄牛拼命摇头。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
    “掌柜若是信得着我,便随我去一处地方,便可亲眼见识一下这银镜的模样!”
    “只是这样一来,这镜子的换价就要高些了,毕竟疏通关系还需要银钱……”
    听他这样说,南商也有点犹豫。
    不单单是钱的事。他这批货是京城那边的贵人要的,鼎丰城都有布,那京城怎能缺乏?
    怪只怪自己轻敌,以为对手只有行商这种小户,备战不周。
    但这话要是传回京城,那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如今只能另辟蹊径,看看能不能从新货上找补。
    咬咬牙,一拍大腿。
    “罢了,便再信你一次,带我前去一看!”
    “好嘞。”
    黄牛一拍巴掌,引着南商七扭八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他走到一处黑漆门前敲了三下,门很快被打开,露出一张容长脸。
    “三哥,我带个掌柜过来看货。”
    黄牛讪笑道。
    那容长脸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侧身将人让进屋。这院子十分逼仄,房子也破破烂烂,一看就不像能住人的模样。
    “看银镜的?”
    那容长脸冷声问道。
    南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容长脸有点怪。虽然他穿着活计的衣裳,但整个人都有种肃杀的压迫感,很像战场上见过血气的兵士。
    但他不敢问。
    他只是个商人,哪管得了这些门道勾连中的人物,看货是正章。
    好在黄牛也没骗他,那容长脸很快拿出了一个木盒。
    “西海那边的货,买不买得到不管,但开我这盒子看货要三石谷子,如何?”
    有点贵,毕竟就是一眼的事。
    但南商却没犹豫。这小子能提前拿到西海的新货,那必然在商队内部是有门路的,这三石谷子不过就是买路钱,得花。
    “成。”
    南商从怀中摸出一枚木牌。
    “这是定安城章记米坊的提货牌,凭此能提一石谷米。”
    他数了三枚出来,痛快地递到容长脸手中。
    “还请小兄弟照顾了。”
    这么上道,容长脸表示很满意。将木牌收入怀中,然后打开了木盒。
    下一刻,南商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镜子!水晶嵌着银面,光鉴可人,平展剔透,简直……简直……
    南商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的自己的心情。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拿下这面镜子,拿下它!这是他发财的最好机会!
    “这镜……这镜要多少米粮?”
    南商盯着镜中自己比眉眼狰狞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已经做好了被狠敲一笔的心理准备,毕竟这种镜子世间罕见,第一批绝对是稀罕玩意,西海人不可能卖成低价。
    结果,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容长脸,一句话就差点让他晕厥。
    “看你要多大的。”
    容长脸淡定地说道。
    “若只是这种巴掌大的,那十石谷子就差不多,若是要等身大小的,那便要按车计数了。”
    “甚……什么?!”
    南商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问道。
    “还……还有等身大小的?!真……真有能和人一般大小的镜子吗?”
    “自然有。”
    容长脸颇不耐烦地道。
    “最大的一人高,这是西海能运来来的最顶尖货,按大小收钱,越大的自然越贵。”
    “兄弟……”
    南商一下子抓住了容长脸的手。
    这小子的手掌极其粗糙,指尖和骨节处都长有老茧,这可是长期握兵刃的人才会有的特征。
    但南商毫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手,而是一个平步青云,直上九重天的大·机·遇!
    “兄弟,我就喜欢大的,越大越好,不大的不要,你有办法的,对吧?”
    “你确定你要?你能吃得下?”
    容长脸皱眉问道。
    “能能能!太能了!我特别能吃!谷粮我带了十车进城,要是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找别的商贾兑购。”
    都知道以粮易货划算,是以很多商贾都会带粮进城。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抢到称心如意的货物,很多空手而归的人多半会就地处理粮食,免得拉回去不但有损耗,还卖不上价钱。
    最理想的买家自然是商贾,尤其是吃下货但东西不够的商贾,卖给这些人还能小赚一笔,不无小补。
    “喂,他靠谱吗?”
    容长脸侧头问黄牛。
    黄牛在南商祈求的目光下十分给力,头点的跟啄木鸟一样。
    “靠谱靠谱!是我的老交情,我用脑袋担保的,绝对言出有信。”
    “是啊是啊!”
    南商有攥住了容长脸的手,还想故作亲热地和对方勾肩搭背,结果被很嫌弃地甩开。
    容长脸示意黄牛在一旁看着人,然后便出了小院门。
    “他……他咋走了啊?”
    南商一脸惊愕,思忖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把人个得罪了。
    “没事。”
    黄牛笑道。
    “三哥去给你取货了。”
    “三哥虽然看着凶,其实人挺好的。干他们这行的都不能太张扬,老爷你懂的。”
    懂懂懂,太懂了!监守自盗,私卖主家的好东西报损耗,这套手段他也玩过!
    “好小子!看不出你还真没吹牛,有两下子啊!”
    南商伸手拍了拍黄牛。
    黄牛得了表扬,马上打蛇随棍上。
    “那老爷,我的酬劳……?”
    “若是东西好,给你翻倍!”
    “好嘞!那我就预祝老爷平步青云啦,多多发财啦!”
    门里的人喜形于色,门外的容长脸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拐进了隔壁的院子。
    本该在店铺里的梅大娘正坐在院子里,见容长脸进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张校尉。”
    “梅大娘。”
    容长脸拱了拱手,将情况说了一遍,梅大娘点头,将一张价位单递给容长脸。
    “便按这上面的价格,越多越好。”
    于是,一个时辰后,南商和黄牛拉着一辆木板车出了巷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虽然还要收些粮才能补足价,但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喜色,仿佛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烧饼一样。
    他们离开后不久,另外一个中年黄牛带着一个头戴毡帽的胡商鬼鬼祟祟地拐进巷子,径直走到那道黑漆门前敲了三下。
    “三哥,我带个掌柜过来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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