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庆云寺。
    陆时文整理了一下衣冠。
    今天他穿的是宽袍大袖,头戴玉冠,端的是君子如琢如磨, 一派名士风范。
    陆时文对自己很有信心。
    即便是在文风鼎盛的南郡, 他的相貌也在岐江城中有名号。
    陆家这一代最出名的自然是陆时己, 但他“文郎君”也不差, 每次出门都能收到不少小娘子投掷的鲜花。
    对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边城小娘子, 应该不是问题。
    陆时文的计划, 是制造一次“偶遇”。
    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 乍然看到丰神俊朗的世家郎君, 岂能不心有所动?
    这个时候,他再适时挑明身份,态度洒落作不知情状……原本就是未婚夫妻, 六礼已然过了五礼, 心情自然更是不同。
    等真的熟识了, 便可更进一步, 将人把笼络住, 与封家的关系再推进近一步。
    一步之遥,便是助力与对手的差别, 越早获得封家的认同,于家族便会越有利。
    为了这个目的, 陆时文也是做了周密的布置。
    家主这一次许他动用王牌细作, 此人扎根大都护府多年,十分得三夫人的信任,也是至今唯一还没暴露的绝密楔子。
    如不是因为陌刀之事, 此人根本不可能被启用, 家主原本是准备留到千钧一发的时候逆转局势。
    可自封恺杀掉盘踞在狮子口的沙陀王之后, 家主忽然发现封家的真正实力不容小觑,也许会成为王霸之路上的最大敌人。
    不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陆时文皱眉。
    他总觉得这次出使雍西关,大伯陆涛的态度略有些奇怪。按说封家目前占据的不过是边边角角,根本威胁不到大伯父的大事,如何需要如此严阵以待?
    这次家族不但出动了死士和细作,还启用了安插在大都护府中的秘楔,区区一个狮子口,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件事,陆时文从出了岐江城就没想明白,到如今似乎有了些头绪。
    因为家主一早就知道封家对白鹭口有布置,已经造出了会威胁到本家船队的秘密兵器,所以才会有求亲一事,才会有他陆时文亲至定安城,全因家主预料到了封家会是本家大业的强横对手?
    不,也不对。
    陆时文摇头。
    他想不明白,但也没时间再纠结。
    因为林中已然有响动,那是和秘楔之前就约定好的讯号,代表猎物已经进入了佛堂。
    陆时文再度整理了一下衣服,昂首挺胸,拿出自己最美好的风仪,朝着竹林外的佛堂走去。
    秘楔传来的消息,今日是封三老爷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三夫人都会带着二小姐去大庆云寺上香祈福。
    秘楔是三夫人身边的人,到时候会想办法把封家的女眷引开,单留二小姐在佛堂,给二人独处制造机会。
    陆时文走进小院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佛堂的方向隐约传来木鱼的敲打声。
    陆时文抿了抿唇,抬脚踏进了佛堂。
    肃静的大殿里,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一边敲击着木鱼,一边诵读着经文。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悲伤,她诵经的声音微带哽咽,单薄的背脊颤抖个不停,忽然身子一歪,直接昏倒在蒲团上。
    陆时文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要走过去查看情况。
    结果刚迈了两步他就觉得情况不对,定安城就算地处偏僻,封家的小姐也不可能穿着粗布麻衣,还梳着一个妇人发髻,多半是搞错了!
    陆时文脑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就转身往门外冲。
    结果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那两扇木门就当着他的面重重关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开门!开门!”
    陆时文本能地想喊人,可喊到一半他又闭上了嘴巴,眼前场景显然是有人算计与他,贸然张扬只会给对方抓住把柄,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离开险地!
    正想着,他就感觉一双柔弱无骨却又强健有力的手搂上了他的腰,蓦地一抽,绣着金纹的腰带应声而解。
    为了充分展现自己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仪态,“文郎君”今日特地选了名士的宽袍大袖,这衣服传出去若是步态走得好,决计是能牢牢抓住小娘子们的目光。
    只是这衣服有点不太好,就是全身上下都以腰带做束缚,腰带一丢就成了两面平布,直接露出里面的肉体。
    好在边关干冷,早晚寒凉,文郎君没敢内果,里面还是穿了白色的中衣和亵裤,倒是免于果奔的下场。
    不过即便这样,陆时文的情况也没必比果奔好多少。他大惊之下怔楞了一秒,结果错失了最佳反抢的机会,反而让对方沉寂再撸一波,直接扯开了他的中衣系带。
    这一下,陆时文彻底慌了。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算计了,许是那个秘楔已然背叛,或者被封家抓了尾巴,反正不管如何,如果他不能尽快离开这个佛堂,不但他陆时文的名声要毁,封家和陆家的结盟也要彻底断了希望。
    亲事是缔结两性之好,过了五礼还与来历不明的女人厮混,决计是瞧不起未来的岳家,这是在结仇。
    不得不说,陆时文不愧是陆家精心培养的才俊,心念一转,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这并不是一个有多复杂的局,其实再简单粗暴不过。能让文郎君上钩最主要原因,还是他对家族那位秘楔有超乎寻常的信任。
    信任到根本没有质疑对方的忠诚,沿着之前轻易拿到结亲信物的思路,直接踏进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就这一布,足以攻破所有的坚固防线,彻底陷他于被动之中,毁掉家族所有的布置。
    面前的女人已然开始宽衣解带,平平无奇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扯开衣领的速度却出奇的快。
    陆时文与她斗了几个回合,发现对方不但力气不小,还深谙格斗之术,身法滑不溜手,几次眼看就要制服,却又总能出其不意地逃脱。
    时间久了,文郎君便难免心浮气躁,他已经听到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听声音似乎还不是一个人,步声杂乱,有妇人谈笑的声音传来,低低的,似乎还没注意到佛堂的异常。
    不过能结伴出游至后此处,想必也是定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女眷,他若是衣冠不整被人撞破,便是浑身张嘴也说不清楚。
    偏偏此时,那个妇人忽然开始发出一声声呻吟。声音略低,却波澜起伏,时而高亢时而低哑,似乎在模仿男女之事。
    若不是陆时文亲眼见到对方脸上毫无波动,还以为自己真的进了楼子,正和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寻欢作乐呢。
    “佛堂清静之地,怎会有人在此苟合,是何人如此大胆!?”
    院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甚是严厉。
    “佛堂供奉着我封家的灵位,胆敢在此亵渎秽乱,这大庆云寺……可当我封家是好糊弄的么?!”
    一听到这样的话,那女子呻吟得越发高亢,片一双黑沉沉的眼毫无情绪,时刻锁定陆时文的一举一动。
    早在听到对方报出身份的瞬间,陆时文的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不受控制地去思考这是不是封家的一个阴谋,为了破坏亲事而故意栽赃陷害与他……没可能啊!封家的盐路和粮草都需要海运河运,与陆家结盟有百利而无一害,两家之前素来没什么仇怨,封家不乐意就算了,何须至此?!
    他想不通,一瞬间的怔楞,却被对面的妇人抓到了机会。那妇人毫不迟疑,立刻团身扑上前,伸脚就直奔陆时文的下三路。
    一击得手之后,她借势将捂着腰下的年轻郎君直接放倒,跨坐在对方身上,两脚将对方的腿牢牢锁住,伸手直接拔下了陆时文的亵裤。
    陆时文痛得满地打滚,无奈腰眼受制于人,像只翻不过身的王八,被人牢牢按在地上恣意摩擦。
    他从不知道女人竟然也有这样大的力气,那两只夹着自己大腿,像铁钳一样又硬又粗,扭动间还能感到奇特部位的触碰。
    等等……
    陆时文迟疑了一秒,而后似乎有所领悟,瞬间气得热血上头。
    这……这……根本不是个女人!
    他就说怎会有妇人的力气如此之大,还谙熟剪脚这样用于战场的斗技,这根本就是个实打实的汉子!
    有了这样的认知,陆时文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虽然从小生长于男风鼎盛的南郡岐江城,可他却并不好这口,每每看到堂叔陆备与年轻的小郎君嬉闹,自认保守传统的陆时文都会皱眉避开。
    他是·实打实·真心·看不得·这男子之间的情事!
    一想到陷自己于被动,强行破坏他结盟计划的是个男人,而且还准备借此大做文章,污蔑陆家高洁清雅的名声,文郎君就爆发出巨大的求生欲,挣扎的越发厉害起来。
    许是生死一线间的勇气,身上那人一时不防,竟然被他直接掀了下去。
    陆世文踉踉跄跄站起身,也顾不得腹部的疼痛,抓起外衫准备破门,忽然刚刚冲到门口的瞬间,眼见着锁闭的两扇门“呯”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踢进了堂中。
    陆时文本能地退后几步,避开飞过来的门板,却依然丧失了夺门而出的先机。
    “啊!啊——”
    女人的尖叫,叱骂,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拦在门口,有人推搡着年轻的小娘子们避开。
    眼前的混乱中,陆时文看到一位身着青色衫裙的年轻少女,杏眼圆睁,正一脸愕然地看向室内。她也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簇拥着离开。陆时文听那些仆妇叫她“二娘”,他马上联想到,也许这位便是他那过了五礼的未婚妻。
    他想要解释,却忘了没人想要听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说话。
    他被冲上来的家丁掀翻在地,几只粗鄙的脚踏在他清风朗月的脸上,混着泥土和酸臭,十分狼狈。
    封老太君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示意几位媳妇带着小娘子们远远地避开。
    “你是何人?这是我封家的佛堂,岂容得你在此秽乱淫乐?”
    陆时文不说话。
    他知道此刻他不能说话。
    佛堂,同样的青色衫裙,这还不够明显吗?
    他已然踩进了别人的陷阱,决计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如此丑闻只会给家族抹黑。
    可既是圈套,便容不得他隐姓埋名。
    那之前还骑在他身上的妇人,此刻大大方方站起身,也不遮掩自己的男儿身份,语调嚣张的曝出了他陆时文的名号。
    他说南郡好男风,岐江城里的郎君们就算成了亲也不会和外面的情儿断了往来。左右情儿生不出子嗣,正室永远做得稳当。
    “陆家!”
    封老太君皱眉,给身后的家丁使了个脸色。
    踩着陆诗文的脚骤然抬起,一只粗糙的手扳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头。
    纵然陆时文全程闭眼,也能感受到那犹如实质般的目光。
    佛堂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片刻后,他听到封老太君轻叹了一声。
    “走吧。”
    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放人。
    她没有再看地上的年轻男人,缓缓转身,拄着拐杖走出了佛堂,。
    陆时文睁开眼,看着封老太君略有些萧索的背影,心中一片寒凉。
    他自知此番受人算计,底牌尽失,纵然封家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一份薄面,但结亲结盟只怕再无可能,有负大伯所托。
    只是害他之人究竟是不是封家?!
    那秘楔……又是被何人策反?
    对方想方设法破坏两家联盟,究竟有何图谋?
    只是这一切一切的疑问,陆时文再没有机会找到答案。
    第二日,他便见到了黑着脸的十二郎封慷。
    对方再无之前的热情,见他便冷笑三声,轻蔑地将之前送去的聘礼都丢了回来。
    “与男共夫?我阿姊还没南郡小娘子的雅量。快些将信物和阿姊的庚帖还来,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封老太君走出佛堂,信步拾阶而下,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她走向马车,看了一眼侍立在车旁的少女,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很好。”
    “你娘有你这个女儿,也算她命里最大的福分了。”
    听老太太这样说,封二小姐长舒一口气,知道娘亲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娘亲此后幽闭一生,青灯古佛,已然是家族看在她揭发细作的面上,给予她最后的仁慈。
    毕竟她娘犯的可不仅仅是里通外家,还助力陆家在府中安插一枚埋藏多年的钉子。
    如不是定亲那事她觉得蹊跷,暗中差人去庄子上监看娘亲动向,否则也不可能发现娘亲身边的粟婆子竟然隐藏如此之深!
    幸好粟婆子一直管理娘亲名下的庄子,大伯和大哥又对府中人事也把控严格。不然以粟婆子这样的能量,跟在娘亲身边怕是要酿成大祸!
    幸好她发现了端倪,及时报给了老太太。
    幸好宁先生和大兄有手段,掰开了那婆子的嘴巴,拿到了联络陆家人的密令。
    幸好家族已然不需要受制于人!
    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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