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巫要薛家人这件事, 不但押送囚车的胡骑兵丁想不明白,就连统帅大军的左谷蠡王也搞不清楚。
    但他并不会去追问火雷圣巫, 他和对方打交道几十年,深知对这个人来说,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问的。
    比如火雷圣巫的来历。
    天神是西胡部族共同的信仰,位于西莫支海的天神正殿,曾经是整个王庭的中心,那里供奉着天神阿史那的黄金神像,一年四季供奉不断。
    圣巫便是祭祀和打理正殿的神官,原本只在开年和丰收祭典上出现,偶尔也会为王庭占卜吉凶。
    之后王庭分裂, 西莫支海陷入混乱, 天神圣殿也受到了波及。
    一夜之间, 高大的木质殿堂被天雷击中引发大火, 上一任圣巫被烧死在殿中。熊熊大火烧了三天终于熄灭,王庭在神殿的遗址下发现了一卷布帛, 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青光, 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柴罗?怎地会是他?!”
    彼时,执掌王庭大权的右单家王皱了皱眉。
    柴罗是个混血, 父亲是逃难到北地的业人,在天神圣殿中一向不被看重。
    右单羊王是个固执的老头,他完全没有把这卷布帛放在心上。
    毕竟,让一个混有业人血统的杂种来做天神之下第一人, 这事情别说莫支海王庭从没发生,放眼草原都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天神是西胡人的天神, 东胡那些背神者都不配, 更别说血统卑劣的业人了。
    他按照神殿传统的仪式, 选择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巫做神殿继承人,主持为天神祭祀的工作。不过右单羊王也没有驱逐柴罗。虽然他血统不纯,但毕竟也是经过神殿认证的天神仆从,留他做些杂活未尝不可。
    只是右单羊王没想到的是,他扶持的圣巫才刚刚走马上任四天,天神再度降下愤怒的雷霆。
    这次倒是没有烧毁神殿,不过巨大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西莫支海的住民,一众胡人纷纷跪地磕头,惶恐地祈求天神平息愤怒,因为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那卷布帛!”
    人群中有,人状似恍然大悟。
    天神降下的旨意,右单羊王并没有尊重,反而依照自己的喜好推举了圣巫。
    圣巫是天神的代言人,没有选到自己中意的仆从,天神自然不高兴。
    “天神并不是因为西莫支海的信徒而震怒,天神是不喜欢新的圣巫桫拉木,天神想要柴罗作为侍奉神灵之人。”
    “不如让柴达试试吧。”
    右单羊王的心腹轻声劝道。
    “现在其他部族都生出不满,不如退一步,让桫拉木下来,换上柴罗,就做一段时间。”
    “如果天神依旧降下雷霆,那便能堂而皇之挤掉柴罗,另换咱们的人上位,旁的部族也挑不出什么。”
    听他这样说,右单羊王便有些犹豫。
    桫拉木是他捧上去的圣巫,在神殿与他相交多年,明里暗里的支持都给了不少。
    扶持桫拉木上位,是右单羊王给出的承诺之一。自天神降雷霆于神殿之后,西胡各部都处于惊惶恐惧之中,建立一个稳固且强力的神殿可帮助他迅速掌控局势,平复日渐动摇的军心。
    可惜桫拉木不争气,不能讨得天神的欢心,右单羊王有力气也没处使。
    他琢磨了一天,最后还是担忧天神的责罚,勉强同意让柴罗一试。
    这一试,便成就了西莫支海神殿中唯一一名血统不纯的圣巫,也是唯一一名能够借用天神雷火之力的代言人。在他的领导下,西莫支海圣殿在西胡部族中迅速确立权威,巩固信众,很快成为王庭不可小觑的一股重要势力。
    在柴罗的推动和操作下,顽固而又保守的右单羊王被年轻的左谷蠡王取代,漠北草原迅速洗牌,被火雷圣巫垂青的部族开始靠近权力核心,余下的则是被远远发配,譬如海克萨城的哈留人。
    这不单单是对于天神的信仰,还有火雷圣巫层出不穷的神奇法器。
    能够使用天神雷霆的火瓶,沾之即燃且无法摆脱的火油,攻无不克的巨楼车,在积存了十年的力量之后,柴罗终于等到了隆成帝驾崩的消息。
    “是时候了。”
    他站在天神的黄金圣像之下,对左谷蠡王这样说道。
    “中原的繁华和富庶,是天神赐予我们的,我们的使命便是占领它。”
    “西胡人不应该被困在苦寒偏僻的漠北草原,我们才是天神庇佑的子民。”
    左谷蠡王对火雷圣巫言听计从。
    他一生的转折点便是得了这位圣巫的拔擢,从那时到现在,圣巫所谋所想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
    他按照之前与圣巫制定好的计划,悍然发兵南下,策马踏足中原。
    彼时业朝三王争位,内斗不断,掣肘之下根本形不成有效的防御。
    胡骑南下这一路,除了遭遇边军的那一支倒霉蛋,余下都走得无比顺畅,很快就占据了业朝北部大面积的土地。
    轻而易举的胜利,让西胡部族对火雷圣巫深信不疑,很快转化为狂热的信仰。
    是的,火雷圣巫说得对,中原是天神赐予他们的地方,他们理应生活在那里,业人才是霸占他们土地的窃贼!
    现在是应当物归原主了。
    是以左谷蠡王听到火雷圣巫要将薛家人获罪,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虽然薛家开城门、交剑坊,为左王节省了不少的力气,可说到底,左谷蠡王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
    薛义臬能够背叛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也能背叛他们这些异族。
    为了一个薛义臬,根本不值得得罪他的老师,他的恩人。
    这一瞬间,薛氏一族的命运就此落地。
    那一夜,阊洲和衡寿两城灯火通明。
    无数养尊处优的薛氏族人被从宅院中拉出,像被驱赶的牛羊一样,成群结队被拉到郊外,塞进狭小的囚笼车。
    百年前,他们也是这样驱逐了阊洲本地世家,依靠着阊洲矿、龙泉剑坊和玉膏脂迅速积累财富、积存力量,最终在薛壁送孙女登上后位的那一瞬间,薛家成功站上了业朝权力金字塔的巅峰。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巅峰持续得如此短暂。
    从薛皇后上位到如今不过几年的功夫,薛家已然沦落成被驱赶的羊奴。
    他们哭泣,愤怒,惊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打开了阊洲城的大门,恭敬的引领西胡大军入中原,为何这些胡人却忽然翻脸,把他们打成阶下囚,这在义理上根本说不通!
    说不通!明明他们是朋友!
    “不!不!大郎,大郎你说话呀!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薛家族人哭闹着,却并不敢反抗胡人的暴行。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些来自草原的部族有多么凶悍。自薛义臬放胡骑入城,城中便不时会出现的百姓残缺的尸体,不知多少平民和小世家的小娘子受了糟蹋。只是这些腌脏事挨不到薛家族人的边,大家都可以装作没发生。
    不但当做没发生,还变本加厉地巴结左谷蠡王,态度十分真诚谄媚。
    族人想不明白,薛义臬也想不明白。
    一路上他也想方设法地打探过缘由,只是无论他怎么探寻,得到的只有一个莫名其妙恶答案——圣巫。
    圣巫?
    薛义臬想了几日都想不通,自家明明和西莫支海的那位没什么仇怨,怎地就成这样了呢?
    直到他们被押送到京城,被关入一处阴冷潮湿的地牢,挨了几日的折磨之后,他才终于见到了这次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
    “你……你是……圣巫?”
    薛义臬抬起满是血痕的脸,艰难地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这面前之人的样貌。
    穿着的确是胡人神殿的服饰,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侧脸上绘着独特的胡人符文。
    虽然看得出有胡人的血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五官和轮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认得我?”
    火雷圣巫昂起头,居高临下的俯瞰被扣在墙上的薛义臬,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我便提醒下你。长乐元年,云浮山学宫之变,你薛家掳走了圣人后裔。按照族谱,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臬重复了一遍,他低下头,似乎是在回味这名字中的含义。
    良久,他的声音在幽黑的地牢中响起。
    “你是那铁匠女儿的后裔?”
    薛义臬抬起头,血迹斑布的脸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惶恐。
    “薛义德,呵呵,薛义德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吧?”
    “体内流着寒门庶民的脏血,果然便是世世代代都抹不掉的寒酸,你配不上薛家的姓氏。”
    “你只知义字辈,却不是我等的名字皆有含义?!你先给自己取的那个‘德’字,就跟你那个打铁的祖上一样,不知所谓!”
    听到自己被说成是铁匠之女的后裔,火雷圣巫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好看了。
    因血统自卑的人反而最重看重血统,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家祖上是寒门匠人,而是以圣人后代自称,薛义臬的这番话,正好刺中了火雷圣巫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匠人,庶民,不知体统的寒门。
    这些带有蔑视性的言语,曾经拖累祖上颠沛流离,从中原富庶之地流落到草原,孤苦无依,挣扎求存。
    这些人懂什么?只有他们家才是被天神选中的血脉!世人千千万万,唯有他的先祖自天外而来,降临到世间普渡大众、拯救苍生,是天命所归的圣人!
    与这样的传奇相比,世家的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司马家又算的了什么?!
    若是没有他家先祖,那业朝的开国皇帝司马忠不过就是一个隗唐节度使,如何能一统天下?!
    不是上天选中了司马家,而是他家先祖选中了司马家!
    越想越愤恨,火雷圣巫忽地抄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朝着薛义臬的身上、头上抽去。
    一边抽,还一边叱骂。
    “薛家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薛家不过靠着年轻郎君花言巧语,哄骗卖身,骗得我先祖寄存的技艺和宝贝发家,与那花楼里骗钱的女娼也无甚区别,有甚好高贵的!”
    “便是女娼也会抚养恩客的骨肉,虎毒尚不食子,薛家欺世盗名,还迫害血缘亲族,简直一群禽兽!”
    “你以为薛家的冶铁之术和玉膏脂的配方是哪里来的?那都是我家的东西!没了这两样,薛家不过就是个土城里的富户,还想送女登后位,做梦去罢!”
    他下手毫不留情,薛义臬倒也硬气,竟然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目光中满是狠辣的倔强。
    自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世以后,他便清楚,自己此次多半是不可能活着出这牢房了。
    当年薛家在云浮山下挟持了墨宗铁匠坊,逼迫坊主交出墨宗铸刀的秘密。
    那汉子倒也算是硬气,任凭如何折磨都一声不吭,还几次寻死,让薛家人颇为头痛。
    最后,还是当时的嫡支薛启亮出了个主意,派族中有名的俊俏郎接近铁匠坊主之女。
    刚及笄的小丫头,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面,如何抵得过风流郎君的可以撩拨,果然很快便陷了下去,对薛郎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之后的事,便简单许多了。
    铁匠坊主只有一个女儿,在女儿的寻死觅活,以命相迫下,铁匠坊主的心理防线很快崩塌,说出了墨宗刀剑之术的秘密。
    他挨不过心中折磨,一年之后便寻了死,与墨宗铁匠房的许多同门一并下了黄泉。
    彼时,坊主之女已经产下一子,却并没有得到被承诺的名分。
    薛郎娶亲了,正房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对薛家有助力的世家之女。
    彼时薛家已然凭借着炒钢法占据了阊洲城,撅得了发迹的第一桶金。
    女人大受打击,可看在孩儿的面上,依旧对薛郎心存期待。薛家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觉得铁匠坊主多半还留着后手给女儿,便用孩儿和名分吊着她,骗她说出墨宗更多的秘密。
    可经历了之前的一切,再傻的人也该醒悟了。眼见着儿子一日日的长大,却依旧连族谱都没有登上,女人对薛家彻底绝望,却苦于深陷薛家后宅,被严密看管,无法脱身。
    关键时刻,有“正义之士”向她伸出了援手。
    南郡陆家感念大德圣人的恩泽,派死士如阊洲城,千方百计将人运出中原,送到塞外。
    从此以后,薛家便再也没有那个孩儿的名字。从开始到以后的许多年,那位薛郎娶妻纳妾皆有名姓,开枝散叶,嫡子入主京城,称为煊赫一时的薛老尚书令。
    他薛义臬可以跪胡人,跪世家,跪继母。可身为薛家嫡支嫡系,他的膝盖绝对不能朝着这个匠人的血脉弯曲!
    他不配!
    等火雷圣巫回过神的时候,薛义臬早已被他抽得血肉模糊,人事不知。
    他轻啐一口,扔掉了手中的鞭子,吩咐在外面看守的兵丁泼盐水把人弄醒。
    “找郎中来,吊着他的命,然后每天送去法场。”
    火雷圣巫的目光冰冷阴毒,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薛家人,每天杀一批,让他看着。”
    “拉回来头都摆在他牢房,我要让他亲眼见证薛家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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