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定安城到牛背山一早便修了路, 马车很快拐上了坞堡。
    柴达想起车帘,看着逐渐靠近中的石头坞堡。
    这坞堡不算大,是边塞最常见的防御式建筑,背靠着石头山修在一个陡坡上, 三面平坦, 墙面也不知涂了什么泥巴, 灰色的质面十分平滑整齐, 根本看不到砖石的连接。
    不过大概是因为在边城域内, 土城的四角虽然都有瞭望台,上面却不见有人看守放哨。
    倒是大门口站了三道身影, 孤零零的,半点也不像是迎客的阵仗。
    见此情景,柴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更让他憋闷的事情还在后面。
    他自诩身份,纡尊降贵地回来, 结果真就只有三个老头来迎接, 一上来也没行什么礼数,敷衍了两句就要带他去宗祠, 总有种尽快完成任务然后打发走人的味道。
    柴达自从得势后,已经很多年没受过这样的怠慢。就算是被带回南郡, 陆涛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至少表面上没有慢待。
    墨宗这个态度, 让他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很受伤。
    只是他的这点小心情,根本没有人在意。三老领着人进了坞堡, 径直朝着后山走, 很快便到了宗祠跟前。
    “便是这里了。”
    说着, 木东来伸手撞了三下铜钟。
    这钟原本是放在主楼前的广场的, 后来牛背山地动引发山洪, 直接冲垮的坞堡主楼,楼前广场现在还在修缮中,只好转移到宗祠前。
    钟声响起,陆续有人流朝着宗祠汇聚。依旧是男女老少什么年龄的都有,不过个个衣着齐整,脸色红润,一看就是在安宁富足中过惯了日子的人。
    柴达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心中对于宁非的痛恨便又多了一分。
    这些人,都吃吃着他的家底养起来的,偏偏还都不知道感激,脸上对他半分敬畏恭敬都看不到!
    果然都是些草根泥腿子,不懂得感恩图报,待他重新拿回矩子之位,定要好好杀一杀墨宗这些歪风!
    “宁非呢?为何不见他来?”
    柴达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冷声问道。
    听他这样问,谢铮一愣,然后淡淡地解释说矩子有要事,不能前来。
    柴达冷哼一声,对这老头的说辞半个字都不信。
    他觉得那伪子定然是怕了,晓得此次要被拆穿伎俩,所以提前躲了起来,想要暗中算计于他。
    真是痴心妄想!
    柴达在心中嗤笑。
    墨宗害他的机会已经没了,他现在已经站在总门前,只要开启传承,先祖留下的宝贝他皆可使用,万夫莫敌。
    那伪子想要暗中坑害,真是打错了算盘!
    这样想着,胸口的闷气似乎也有了发散的渠道。柴达也不想同这些土鳖多说,开门见山要求看看矩子令。
    按说他一个来做客的要看宗门至宝,敢说出口其实就很过分了。然而墨宗众弟子却没都很平静,依旧用一种不咸不淡不关心的冷漠眼神围观,似乎无论柴达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有反应。
    三老得了宁非的叮嘱,自然是依着柴达的意思开宗祠,“请”出宗门圣物矩子令。
    宗祠在地动和洪水中保存完好,内中还是挂着大德圣人的抽象画,只不过下方钉着的木牌换成了六块。
    宁非继任矩子之位,先代矩子常山的名讳便进了祠堂,与墨宗其他前辈一样,接受宗门供养。
    正中的高台上依旧是那只沉香木盒,玉牌模样的矩子令正放在其中,一闪一闪不停地变化着光芒。
    矩子令的异象是从今天一早便开始的,随着柴达的靠近,光线跳动的越发急促,放在阴暗的宗祠中,隐约透着一丝诡异。
    但柴达却半分不惧怕。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了珍藏许久的信物,也是一块玉牌模样的东西,但是比矩子令的尺寸要小了一半,此刻也在闪烁着光芒,逐渐与矩子令同频。
    见此情景,柴达心中的笃定又多了几分。
    他挺直腰板,按照记忆中父亲叮嘱的步骤,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液滴在信物上,然后大声念起了咒语。
    “我乃是一代宿主的合法继承人,我高祖乃是宿主岳万峰,为独立终端诶爱思九的所有者,只能系统配对编号为捌捌贰伍玖玖伍号。按照系统法则的规定,我继承独立终端的使用权,现在申请启用。”
    这段话,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终端、系统之类的,听着似乎是仙家层面的物件。
    但这段话,却是他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每一代人都要倒背如流,为的就是眼前这场仪式!
    柴达很紧张。
    这一刻的他,甚至比成为火雷圣巫的时候还要紧绷。
    火雷圣巫只是个愚民的神棍,但如果他得了先祖的宝贝,他会成为这天下真正尊贵的人!
    柴达心跳如擂鼓,站在宗祠前微微颤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高台上的矩子令。
    然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矩子令依旧只是在闪光,连带着他手中的信物也在闪,你一下我一下,交相辉映,好不默契。
    门外的墨宗众弟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矩子令异象他们是见过的,宁矩子就曾经用矩子令与他们报过平安,之前矩子令择主的时候,里面还曾经放出来过测试的题目。
    但凡能有回应,便不会只这样一味的闪光。而且这种随便乱闪,细细琢磨起来还似乎有节奏的情况,大多出现在年底庆典的时候,为大家载歌载舞助个兴。
    “散了吧散了吧,一个假货,也值得你们跟着起哄?”
    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念叨。
    “耽误了大半天,现在回去还能补上全勤,多赚顿红烧肉不好么?”
    一说红烧肉,人心就有些散了。
    本来就不想来,毕竟这位圣人后裔的名声太差,简直有辱宗门清白,是矩子要求墨宗弟子全员到齐,大家猜不得已过来给捧个人场。
    结果现在可倒好,等了半天是个吹牛的骗子,大家都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
    “等等!再等等!不可能没反应的!”
    柴达急得额头上的汗珠都滴下来了。
    原本十拿九稳的事,结果现在成了一场笑话,他寄予那么多期待,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情急之下,他又咬破手指,鲜血不要命地往信物上浇。
    很快,白色的玉佩被浇成了血葫芦,红色的液体甚至深入了玉牌表面的坑缝,也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反应,玉牌忽然冒了一阵烟,然后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再也不亮了。
    围观的墨宗弟子发出了一阵哄笑声。有站在前面的还吸了吸鼻子,说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柴达的眼死死盯着手中的玉牌,反复地按着某个位置。以他的经验,只要按下这个开关,玉牌就会闪烁出五彩神光,如同刚才一般,现在竟然也不灵了!
    “矩子令,是矩子令……”
    柴达红了眼,疯癫了一般就冲进了宗祠。
    围观的墨宗弟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马上也跟着冲进宗祠。然后他们到底晚了一秒钟,柴达已然将高台上的矩子令拿在手中,拼命的挥舞,口中还念叨之前的咒语。
    只是矩子令可不是他能被他掌握在手的信物,众人就见一道道蓝光从柴达手中窜起,如蛛网一般蔓延至全身。网中的柴达就像是发了羊癫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不已地在在地上踉跄了几下,然后倒在了画像跟前。
    他似乎很痛苦,但还是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矩子令,仿佛那是他命中最重要的宝贝。
    “我……我……传承……”
    他每说一个字,矩子令就闪烁一次蓝光,噼啪作响听得人心中发毛,大有不松手就一直折磨下去的意思。
    这种蔓延全身的痛苦,开始的时候柴达还能忍受。可到了最后,蓝光是一道比一道密集,他感觉自己都被烧焦了一半,身下也散发出难闻的臊臭气。
    为了保命,柴达只得松手,可却并不甘心,犹自念叨着。
    “我……大德圣人的继承……”
    ——啪!
    矩子令滚落到一旁,闪烁了几下,忽然自动亮起了一道白光。
    便如那日矩子令择主时,众人见到的异象一样,小小的矩子令再度照亮了这方昏暗的空间。
    “矩……矩子令发威啦!”
    “难不成……又要开启认主?”
    一想到这个可能,众人的心情就沉甸甸的。
    这圣人的后裔实非善类,为一己之私让中原生灵涂炭,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多少人流离失所。
    矩子令要真认了这样一个主人,他们……
    他们……
    他们就回九凌城,从此以后退出宗门,耻于奸贼为伍!
    大家追随的是有宁矩子的墨宗,只要宁矩子在,哪里都是墨宗,这牛背山不要也罢!
    场中人都是这样想,却见矩子令再度有了变化。
    只见那块放在盒中的玉牌,此刻正如有生命般,有规律的闪烁着蓝光!
    一下,一下,光柱在柴达涕泪横流的脸上扫过,然后骤然熄灭。与此同时,一道光幕忽然投射上墙,这次不是在侧面,好巧不巧就在圣人像的上方。
    隐约有画面开始浮现。
    众人一惊,因为画面中的人,五官与下方的画像十分相似,似乎正是大德圣人本人。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刚好印证了他的身份。
    “盛阳啊……”
    画面上的老人呼吸艰难,伸出干枯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嘱道。
    “爹留给你这三样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切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你是我儿,我自然要为你安排好一切。眼下你年资尚欠,便让胥木林先做一任矩子,炒钢法和百炼钢是我给你的不传之秘,你借着这两样宝贝把持好铁匠坊,下一任矩子谁都越不过你。”
    “你手里这枚云浮令是真的,陛下的亲笔,拿着它可以先朝廷提一个要求。不要让胥木林还有卢坎看见,他们手中的那枚是我仿制的,他们不知道但朝廷一看便知,也算给你留了一个把柄在手,不听话的便,借着这假造赦令让朝廷治他们的罪责。”
    “最重要的……还是那枚信物。”
    说到这里,岳万峰急急喘了几下,呼吸越发急促。
    他似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说出口的话越发断续,众人要仔细聆听才能分辨出内容。
    “……骗出不少图纸,那傻子系统……不肯绑定……便用这打开,里面有我这些年存下的图纸和宝贝,都给你留下。”
    “有了这些,再加上……那些对我们死心塌地匠人,你再造一个王国,自己做皇帝……”
    这一番话,听得在场的墨宗弟子十分不舒服。
    虽然创派的图纸和技艺都是圣人拿出来的,可眼前圣人的形象与他们尊崇膜拜的那个无私博爱之人大不相同,圣人竟然也有私心,甚至不惜算计宗门弟子,为子息安排好控制宗门的把柄和倚仗,双管齐下,这些略不光彩的手段都是他们从来想不到的。
    这是那个胸怀天下的大德圣人吗?
    那个以教化天下为己任,告诉他们众生平等的圣人?
    尤其大德圣人手举竹简的画像还挂在墙上,与画面上那满是算计而又贪婪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而画像下方,便是他殚精竭虑也要养护的后人,狼狈的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几乎没了人样。
    这样的对比太过刺眼,许多人的心中有了动摇。
    好吧。
    他们还在安慰自己,护子乃是人之常情,圣人也是人,有私心也没什么,毕竟那些东西都是圣人造出来的,圣人愿意给谁便给谁。
    可是很快,他们这点最后的安慰也没了。
    矩子令一闪一闪,撕掉了大德圣人维系了百年的风光,甚至连一块兜裆布都没给他留下。
    ——8825995号:检测到前任宿主dna,确认双方具有亲缘关系。
    ——8825995号:接收到前任宿主继承申请,确认申请人为前任宿主继承人,申请内容为概括继承,包括债欠债务及滞纳金。
    ——8825995号:检测到前任宿主岳万峰骗取以下尚未付款图纸如下:……
    ——8825995号:检测到岳万峰拖欠购买信物债务,尚有760期借款未归还,判定为不诚信人员,欠款本金利息及惩罚款总计……因申请者申请概括继承全部债务,债务整体转移至申请人柴达身上。
    ——8825995号:因债务人柴达损毁“信物”,导致押物无法回收,折算为欠款……债务人柴达经检测,不具备还款能力,如在30日内无法证明自身价值,将系统回收折价拆解估值,清偿岳万峰名下债务。
    听到最后一句话,柴达终于忍不住喉头的腥甜,“哇”地喷了一口血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心机算尽大半生,得到了竟然只有一笔欠了快两百年的债务!
    什么图纸,什么至宝……那里面说的清楚,都是先祖赊账骗出来的,要还的!
    可先祖都还不起,他一个后人如何能够还?他那什么还?!
    还不如不要这狗屁传承了呢!先祖享尽繁华,债却要他的曾曾外孙来背!
    一想到那仙家说要将他拆解,柴达的脑中就不由自主闪出无数裂体酷刑的画面。
    以往在西莫支海,他曾判了不知多少人奔马裂体之极刑,如今,终于要轮到他了吗?
    柴达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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