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
    离音是场上承受压力最大的一个人。对面的人多次想置她于死地, 一招一式都格外狠厉, 处处是杀机。
    有人想杀离音,自然就有人想护着她。只要她一错开身,要么是眼前的对手变了,要么是身后的同伴变了。场上的战局因此混乱不堪, 人人都能在某一时刻、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里忽然窜出来, 彼此对上几招。
    这样混乱的战局,却也正是离音想要的。
    写意剑上金光振振,攻势并不比其他人弱上多少。只看天空中还未散去的剑域以及离音的一招一式就知道,她并没有留手。
    她明显是一副全力反击、奋力杀敌的架势。
    但却没有人知道,在饮血雪恨之外, 离音其实还有更深的用意。
    她在选人。
    在众人看得见的地方, 写意剑发出的是道道凌厉的剑招。银色的剑刃上承着金色和紫色的灵力尾迹,在空中随心所欲又肆无忌惮地拉开一道道剑影, 杀气十足;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 剑刃上金色和紫色的灵力尾迹之外, 又有一层透明的流光。这流光看上去有些神秘, 虽不见任何杀伤力, 却在离音每次出招时, 都伴随着灵力的波动涌向对方。
    无声无息。
    又一回合过。
    离音稍稍喘了口气,“胖团,如何了?”
    胖团这时候早已经不在离音的肩头了, 它正在离音的丹田里蹲伏着, 抬起头全心看着离音丹田上空的那方镜子……那方红尘三千镜。
    红尘三千镜内, 正有十几道模糊的白色影子在凝着。看那轮廓,隐隐有几分人的样子,却没有五官,也没有具体的四肢,只是一道道很笼统的剪影。就像是山水画中的寥寥几笔,得了人的神韵,却并不写实。
    离音问话时,胖团正支着爪子数镜子中的白色影子。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九个了阿音。”
    “够了吗?”
    这一声,离音问的不是胖团,而是红尘三千镜。
    胖团眨着眼等待着。
    也不知红尘三千镜是如何回应离音的,下一刻,胖团就见到红尘三千镜中的那些人的样子开始具体起来。
    就像是有人拿起了画笔,在原本模糊的轮廓上仔细描画,要将一个个人框入其中似的。
    看这变动胖团就知道,这是够了的意思。
    够了就好。
    流光一闪,胖团双爪凝起了白光,轻轻点在离音丹田中心的蓝莲上。
    共灵起!
    离音经脉中窜动的灵力绕得更急,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因此一振。
    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要平复下那股直窜上天灵盖的沁凉感。
    一口气换完,她道:“胖团,你不必的。”
    胖团肃着一张脸,“你接下来要结印了,必然会放缓攻势。我可不想让那些狗东西以为是咱们露出疲态了。我大胖团不能允许他们有这样的错觉!”
    说着,它又嘻嘻一笑,“再说了,让我试试高阶修士是什么感觉嘛!好不容易修炼起来的,不用白瞎了。”
    也是。
    离音轻声一笑,也不阻止了。
    她一振写意剑,再次投入到下一次厮杀中。
    离音一边对战,一边将一部分心神分在别处。
    在对手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左手结了一个隐讳的印,心中响起一串串荒文法诀。
    红尘三千镜里,镜中人的样子正随着离音的动作慢慢发生着变化。他们渐渐就有了清晰的五官,生动的表情,各异的服饰……
    仔细看他们的样子,分明就是以牵影为首的那批人。
    离音将这些人都“画入”红尘三千镜中,是想干什么?
    离音还未亲手揭开谜底,变故就比她的动作快了一步来临。
    一次大规模能量相碰。
    之所以称之大规模,是因为这一次,两方人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参与了。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但这种近乎决战的局面,就是这般自然地形成了。
    这说起来像是巧合,但其实是必然的结果。
    双方人打着打着,打到了正酣处,彼此之间的气机早已相互锁定。其中一方人中有人用了大杀招,另一方人中就有人跟着作出应对。紧接着就像是连锁反应似的,将所有人都带入其中。
    数十个高阶战力全力以赴的能量相碰,会是什么模样?
    天边翻涌的雾气几乎立时就滚成了一团团云,云层低低下压着,遮天蔽日而来,将所有身处战局的人影都藏了起来。
    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这爆炸声格外响,格外高昂,将整个新本源大陆北境的土地都震得不住颤动起来。
    像是天崩地裂一般。
    下一刻众人就看见……真的天崩地裂了!
    空中白色的云团很快散去,露出的却不是离音召唤出的煌煌剑域,也不是被离音的剑域遮挡起来的天空,而是……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
    天的这头还挂着一个太阳,那头就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似的,进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漆黑中。
    这黑与白的界限还并不明朗,彼此之间有个虚幻的交界处,像是被磨损的缺口,是一层灰色的边。
    此刻,这道灰色的边正快速朝着周围的白景蚕食。空中的黑域因此在快速扩大,有滚滚的紫色雷海在黑暗中静静潜伏着。偶尔数道雷光打下,就照亮了黑域的天空下那一条沉默的河流,以及河流沿岸一道道立起的碑石。
    无声又肃杀。
    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别说是围观的众人,便是一直在缠斗着的离音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抬头看着天空,神情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即便有再大的恩怨是非,再不同的立场纷争,这一刻,所有人的神情难得同步了。都是一种深深的忧虑,忧虑之外,还有种掩不住的恐慌感。
    离音心内无声地叹口气。
    到底还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这黑域之上,其实就是破损的法则。黑域之下的那片河流和碑石,就是荒芜之地。
    总说法则在崩毁,法则在崩毁,但可能是法则崩毁的过程太过缓慢,或者是它本身就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无声无息的,不成急病;又或者是出于一种“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的心情……总之,好些人理所当然地以为,危机离他们还很远。
    有些人甚至还怀疑法则崩毁这件事的真实性,以为这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挂在嘴边的话,是他们为了争夺利益搞出的另一个噱头。
    但再大的侥幸,再置身事外的心情,都在此刻消融了,变成了一种震惊和惶然。
    法则真的在崩毁,这方天地……要完了!
    惶惶然的众人中,只有一人的表情格外不同。
    赵千默看着这一角无边无际、几乎要席卷一切的黑,嘴角轻轻勾起个笑。
    这一方肮脏的天地,总算……要结束了。
    从一开始,赵千默就不信这方天地有未来。
    他的确给出了卜算,可倘若卜算真的有用的话,精于卜算一途的酬道族又何至于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更何况,他从根子里就不信自己给出的卜算。一人而能救世?开什么玩笑!真以为这是话本故事呢?
    倘若真的有那么万中无一的可能,倘若离音真的能救世的话……她都能救世了,也肯定能自这场法则崩毁中活下来。
    既然这样,她又怎么可能去救世呢?她又不傻!
    反正这事若是落到了他赵千默头上,他是不可能有行动的。这方天地又不值得他留念,这里的世人肮脏卑微得让他做呕。想让他为世人牺牲,好让这一个个白眼狼踩着他的骨血肆无忌惮地挥霍光阴,一边挥霍还要一边感叹曾经有个叫赵千默的傻子自我感动去当了那什么狗屁的救世主?
    做梦!
    都死了才好,落得个干干净净,再也无须恩怨纠纷了。
    就当……就当这是给他的陪葬吧。
    自此以后,再无红尘业障了,他终于可以安歇了。
    想到这里,赵千默嘴角的笑意更深。
    这时候,离音忽然出声道:“看你这表情,你很得意?”
    天地间正是一片安静的时候,离音这时候出声,一下子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她在说谁?
    众人顺着离音的视线看去,一眼就看见了赵千默,也看见了赵千默嘴角边未来得及收起的笑。
    这笑是什么意思?
    好些人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赵千默将眼神自这崩毁的法则上收回来,稍稍抬头看着离音,声音难得有点轻快,“还不错。”
    他承认了?他竟然就承认了!
    人群喧然。
    离音却并不感意外,“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从来没有信过自己的卜算吧?因为在我身上,你的卜算似乎从来就没有作用过。”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不信卜算了,你为何还要不遗余力地推动这件事呢?”
    赵千默饶有兴致地看着离音,似乎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离音便叹道:“因为你想的是和这方天地同归于尽。如果在同归于尽之前,能恶心恶心我,顺便将我先弄死,那就更开心了,是不是?”
    赵千默嘴角的笑容更胜,“是。”
    这一次,人群里的躁动更加大了。
    便是胖团忍不了了,“卧槽这个狗东西还敢应是?阿音我要去挠死他!”
    离音却轻轻按住了它的脑袋,“别了,他已经够可怜了。”
    可怜?
    胖团懵然地看着离音,一副她在说傻话的表情。
    就这样的大反派还可怜?
    离音以一种平静的眼神看了赵千默半晌,忽然问道:“赵千默,你是不是很缺爱?”
    缺爱?
    这话听来有些新奇,赵千默都愣了下。
    离音道:“倘若不缺爱,何至于整个天地内,你都找不到一个值得你留恋的人?便是你真的认定所有人都负你,你师父总该不曾吧?”
    人群前的延彧侧过头看着赵千默,眼里有一股浓郁的悲哀,不知是在为他自己,还是在为赵千默。
    赵千默抿了抿唇,不曾说话。
    离音却像是知道了他的所思所想似的,“你师父自然是个好师父,可他在是你师父的同时,他还是很多人的尊者。他似乎生来就是这么个温弱的性子,虽然有些时候很天真,但这种天真并不是对着你一人,而是对着所有人、所有事。所以你以为……倘若他的徒弟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他也会这样的好师父……”
    “换句话说,你觉得自己并不特殊。你只是恰逢其时得了他的怜悯,由此才结了这一场师徒的缘分。”
    赵千默的呼吸乱了一下。
    离音便轻声一叹,“可你怎么不想想,延彧尊者孤身一人多年,一副老死也不想收徒的样子,何至于在见到你的时候改了心意呢?这世间可怜的人数不胜数,可你师父再是天真,也不曾将这些人都纳入座下。最关键的是……”
    离音看着赵千默,“从头到尾,他只是你一个人的师父而已。在你之前他不曾收徒,在你之后,他不曾再收徒……”
    赵千默忽然提起头,眼眶发红,声音嘶哑地喝道:“你闭嘴!”
    离音轻声一笑,继续道:“所以你一直就不肯正视自己所拥有的。先是不信自己值得别人对你好,再是不信别人真的对你好。赵千默,倘若你都把自己看得这么低了,又如何让别人对得起你?”
    “你师父这般天真的人这么些年来也没能暖化你的心……赵千默,夜深人静之时,你该不会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所有的这些善意,都是假的吧?”
    “我说了,你闭嘴!”
    “给你善意你不敢要,不给你善意你又觉得不公平。天下人都有负你,可你却看不见自己也负了许多人……只守着自己的心酸叹一句世情不公。”
    “世情当然不公,可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已经够幸运了,你遇上了许多好人。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师父,或者是这些年来你曾经有过交集的朋友。真心换真心,赵千默,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你可曾在这些人面前表露过哪怕一点真心?”
    赵千默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眼眶都憋红了,“我让你闭嘴啊!”
    他这话刚说完,又有另一道沧桑的声音随之响起,“离音!好了!够了!”
    这声音……延彧。
    延彧看着离音,“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知道千默做了很多对不起你、对不起渊南的事。可这些锥心的话,真的够了。不要再作践他了。”
    离音却在这时候哈哈笑了起来,“延彧尊者,我叫你一声尊者,是尊敬我阿娘当年在外历练时或许曾经给过她帮助的那个你,如果因此给了你什么你这个人很好的错觉,那我可以收回这句话!”
    她看着延彧,“是什么给了你勇气跟我说够了?是你格外天真的性格吗?可我凭什么替你的天真买账?”
    她神色冷厉,“你又不是我,也不是我渊南族,哪里来的脸面替我说原谅?”
    延彧脸色一白。
    离音声音都高了起来,“够了?凭什么!他赵千默恶心了我多少年,他自己作恶在前,难不成我还说不得了?不过些许言语上的打击罢了,这些年我因他几句话而受的人言还少了?我能受得的事,他赵千默凭什么受不得?”
    离音又看向赵千默,“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个够!你不仅缺爱,你还固执、偏激、偏见……你这个人简直从头到尾都糟透了。你只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人跟你说再多遍的话,跟你解释再多次的事实,你也从来听不进去。”
    “赵千默!抬起头来!”
    这话,离音用了灵识来喝问,摄得赵千默几乎是下意识照做了。
    离音一指黑暗的半边天,指着在雷电下乍亮又乍暗的那条河,以及河边的两排碑文,“你不是总在说我渊南族身为天道守护者不作为吗?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整条河道的左侧,葬身的都是我渊南的族人。”
    离音深吸口气,“我渊南一族世世代代就守卫在法则的最前线。你以为我们凭什么天眷,凭什么得天独厚?告诉你,就凭这一整排的亡者!五百万年历史,四万三千两百二十一座墓碑!这一切,你可看到过?你可曾知道?”
    河道对岸,渊南族这边,几乎所有族民都眼含热泪地抬起头,静静看着雷光中的一座座墓碑,又是骄傲又是伤感。
    那里有他们的先祖。
    这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一生的负担。
    离音轻蔑地看着赵千默,“匹夫无知,尤敢大言不惭!不知道的就闭嘴,保持谦卑很难吗?”
    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重,像是在骂赵千默,又像是在骂世人。
    好些人已经面带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是不是真的太过不识好歹了?
    人群陷入一片莫名的“扪心自问”中。
    这时候,还在空中的牵影等人忽然惊呼出声,“离音!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这些人,都动不了了!
    离音心里露出点如释重负的笑。
    总算是好了。
    要不是为了拖延点时间,谁还有空在赵千默伤口上撒盐?
    她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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