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膝盖刚弯下去就又站起来,霜娘淡淡让开,忍了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又训安五太太:“这点子小事,哭什么!二丫头不懂事没礼数,就怨你这个做母亲的面慈心软,当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纵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一把年岁了,你不管,难道还叫我亲自耗费心神烦这些事?”

    这话意傻子也听明白了,安五太太大喜,就吩咐左右立着的丫头:“请二姑娘下去,禁足一个——”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安老太太的脸色,见她眉头微微皱了皱,立刻大胆地翻了一倍,“禁足两个月!每天抄一份女诫,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眼,这下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骜脸面了,冲出来要说些什么,这堂里的丫头多半都是安老太太的,哪给她这个机会,她只来得及喊出一声“老太太”,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太太心怀大畅,上前赔笑道:“老太太,我从今往后一定严加约束着二丫头,不叫她再在亲戚面前丢人了。”

    安老太太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你们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没有心思问了,自己看着办罢。行了,客也见过了,都去吧,忙你们的去,中午也不必过来了,我跟外孙媳妇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众人便鱼贯起身,向安老太太依次行礼后接连退出。

    霜娘早已让过一旁,待人都去尽了,安老太太向霜娘招手:“过来。”

    待霜娘过去,安老太太便重拉了她坐到身边,笑道:“你这孩子,未免老实得太过了,二丫头当着面这么说你,你都不会回她两句?有什么怕的,她还能怎么着你不成。”

    霜娘听她话音,这会的“老实”可没有夸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说她太呆木了。

    她想了想,安老太太怎么也不会看庶房比亲生女儿家的亲眷强,就实话说道:“我并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说话了,我就觉得,我不说话比说话要好。我不说话,人就只当是她们母女两个生出矛盾对掐起来,我一说话,反把事招回我身上来了,二姑娘的话不好听,却也是事实,我能避就避了,硬顶上去,便驳回去,我也难落得什么好。”

    “唔,”安老太太眼神一亮,这会的笑意就真切多了,“好孩子,难为你心里明白,倒是我看岔了。”

    就扭头向身后站着的一个丫头伸出手来:“昨天叫你准备的见面礼呢?再不拿出来,孙媳妇面上装憨,心里不知要怎么埋怨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小气了。”

    霜娘忙笑道“不敢”,那丫头也笑着,双手奉上捧着的一个描金雕花的红木小匣子来。

    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谢,安老太太拉着不叫她起来:“坐着罢,没外人在,哪里这么多礼。你收起来,家去悄悄看,别叫小六知道了。”

    霜娘知道是玩笑话,也带两分玩笑的意思应了:“多谢老太太,我一准背着六爷,做私房收起来。”

    安老太太见她也有些风趣,更添欢喜,拉着她同她叙起话来。

    ☆、第52章

    周连营和霜娘在国公府呆了整整一上午,陪着安老太太用过了午饭,方在老太太不断的“闲了常过来的”叮嘱中坐车离开了。

    除掉安二姑娘抽风似地一段小插曲外,霜娘的初次登门做客还是很圆满的,现在心情很好地坐在车上,她把那几个荷包都交给了春雨收着,红木小匣子则还留在自己手里。

    霜娘有点好奇,不知安老太太送的是什么,听她当时口气,应该不是什么金银锞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她想着拨开小小的插销,却见里面是一摞纸。

    “一、二、三……五。”

    一共五张银票,一张一百两,合起来就是五百两。

    霜娘拿着银票有点合不拢嘴——这位外祖母送的好实在的见面礼啊!

    周连营坐在对面,示意她低头看匣子:“里面还有一张。”

    霜娘忙低头,一看,果然还有一张纸贴在里面,叠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和先拿出来的银票不大一样。霜娘提着心跳先把银票放到身边的坐褥上,腾出手来把那张纸抠出来一看,她连眼都睁大了:“地、地契?!”

    不能怪她露出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来,打从穿来,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时代的土地证实物呢,一般人家这东西都是牢牢压箱底的,除非逢着买卖或有别的需要换契,轻易不会拿出来。万没想到安老太太出手这么豪阔,她那时候说“做私房”之语不过是陪着开一句玩笑,哪知道安老太太是货真价实地送了她一份私房?

    虽然曾经日思夜想发横财,可真的有这么一笔横财掉到眼前了,霜娘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兴奋,而是烫手:她何德何能?白收人家这么大笔财物?

    这时候她小门小户的习气就暴露无遗了,因为周连营把地契接过来看了看,就笑道:“一个小庄子,外祖母送你的脂粉钱,你留着玩罢。”

    五十亩的小庄子……霜娘有点腿软,她代管家事那一个月里,也略微接触过一些永宁侯府的账务,跟侯府拥有的土地比起来,她这个确实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庄子了。

    可事实上这是不能成对照组的,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银行里有成堆成堆的钱,但正常人看见都不会有什么额外的感觉,顶多感叹一声:哇,好多钱。后面就没了,不会有更多激动不能自抑的情绪——没错,那是好多好多的财富,可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霜娘的感想就是这样,侯府再富贵泼天,也不是她的,她对于曾经从她手里流淌过的账目银钱其实很漠然。一定要说的话,她最大的感想其实是害怕,没做过,怕出错,丢人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她当时的身份,是不怎么能出得起错的,家世太低原始分值太少,出了错就是往下扣分,她有多少分经得起扣?所以最后把权力还给侯夫人的时候,她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个小庄子的意义就完全不同——安老太太赠与之后,这是完全属于她的呀!看见银票的时候她还只是咋舌,看见地契她甚而都有点晕眩了。

    虽然从价值上来说,五十亩地和五百两银子应该差不许多,但对土地的执着根植在国人几千年流淌的血液里,哪怕是后世,人们对于土地的依赖性比之此时已经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但一旦有钱,第一个刚需仍然是买房,有更多余钱之后,首选的投资项目是买二套房。

    霜娘也不例外,而以上是其一,还有其二,作为只用平方衡量自己资产的人来说,忽然把单位升级到了“亩”,这种一夜暴富的土豪感太冲击人了,头一回,霜娘感觉到了自己头顶上的主角光环。

    ——虽然在对面真正的土豪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用于零花的小庄子。

    脑子里乱七八糟转了一堆,过足了瘾后,霜娘把地契从周连营手里拿回来,叠好,依依不舍地放回了匣子里,才递向他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六爷,请你寻个机会替我还给老太太吧。”

    周连营没接,微扬了眉:“外祖母给你,你收着就是,乱想什么呢。”

    霜娘坚持:“无功不受禄。”银票也罢了,地契真的超出见面礼的范畴,她收着太心虚了。

    周连营听了一笑,从她手里把匣子接了去,却是转手交给了春雨:“替你们奶奶好好收着。”

    霜娘还未反应过来,周连营却又问她:“你有能去接手田庄的人手没有?”

    霜娘呆呆摇头——她注意力停在春雨手里的匣子上,想去拿回来,可周连营已经直接给她做了决定,再推拒下去场面就不大好看了,她犹豫着要不要这么干。

    “那不要你管了,”周连营道,“我以前的几个小厮如今回来了,有一个的爹正巧闲着,叫他去替你管罢,以后每年来跟你交一回账。”

    话说到这个地步,霜娘没法了,周连营温和的时候是很温和,可他强势起来也是真强势,三言两语直接定音,根本就没再给她留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但一点也不反感,还觉得他很可靠,好像她的顾虑都没关系,只听他的就可以了——霜娘莫名其妙地就心猿意马起来,不大敢看他了。

    “多谢六爷——”

    她垂着头的一句谢语未完,马车忽然震动了一下,随着外头车夫急速的喊叫勒马声,马车猛地停住了。

    事出突然,霜娘没扛住惯性,一头向前面车壁上栽去,她心中正闪过一瞬的慌乱,预备迎接疼痛,对面伸过一只手来,牢牢扣着她的肩膀抓住了她,使得她转了方向,向后栽倒在一个宽厚硬实的胸膛里。

    “你没事吧?”

    “没事。”

    霜娘说着,慌慌张张地伸手撑着个东西就要爬起来——她这时慌的不是撞车了,而是和他的距离太近了,她直接栽到了他的怀里,他问话的温热吐息就在她的耳畔。

    但手一按下去她就更慌了,那触感分明是周连营的大腿,她触电般收回了手,结果就是刚撑离了他的胸膛,旋即又倒了回去。

    “我拧疼你了?”周连营误解了,居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

    他是真有点担心,因为没想到她的骨头那么小巧,他刚才刚扣上去就吃了一惊,忙收回了三分力道,怕自己真用劲会直接捏折了她。

    “没没没有。”霜娘被摸得一颤,脸热到快冒烟了,旁边重新站稳的春雨伸来了协助之手,总算把她扶回了对面,重新坐好。

    周连营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她怎么会那么软?光看着可看不出来是这样的触感啊。

    这念头一闪过就被他收敛住了,往车门处移去要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谁知咚咚咚的脚步声在车外停住,跟着车帘先被人一把掀开了:“周子晋,王八蛋,给我下来!你还装起大姑娘了——”

    响亮的男子嗓门猛然顿住,站在车下浓眉大眼的青年看见了霜娘,刷一下把车帘撩回去了。

    “弟妹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那青年的声音一下低了八度,因为霜娘的脸还红着,他以为是自己莽撞地掀帘羞着了她,又道一遍歉,还惴惴解释道:“我找周子晋这个小混蛋算账,不是存心对你无礼的。”

    “……无事。”霜娘说着看周连营,这人对他来势汹汹像是来寻仇的,可对她却奇怪地客气极了,到底什么来头?

    “我好友。”周连营露出十分明朗的笑容来,先向她解释一句,“他就是这个性子,有些急躁。”

    又道,“我原打算把你送回家后就去找他的,没想到他先听到了消息,半路上堵来了。这肯定不会再放我走了,你家去和娘说一声,我多半要晚上才回去了。”

    霜娘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周连营就掀帘跳下车去,外头的人见了他,抱怨的大嗓门立刻就响起来:“你家的门子太不靠谱了,我去堵你,光告诉我你去外公家走亲戚去了,就不告诉我是带着媳妇去的,害我把人吓着了。”

    周连营笑道:“正是靠谱才不告诉你,你只问了我去哪,人家多嘴说我媳妇的行踪作甚?”

    “呸,少说废话,我告诉你,你这下欠我的帐可欠大发了……”

    两个人一路谑笑着走了,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

    回到侯府后,霜娘先去正院见安氏回话。

    却也凑巧,安氏午歇刚起,霜娘请了安,就把上午在国公府时的事捡要紧的说了几句,又把那个匣子拿给她看,说了地契的事。

    安氏摆摆手,没接,道:“母亲给你的,你收着就是,我有什么看的。”

    霜娘便又说了周连营半路被人拉走的事,安氏听了形容,就笑道:“那是雷大人家的小儿子,和连营一向处得好,由他们去罢。”

    看看再无别话,霜娘就要告辞回去,金樱忽然走进来道:“太太,才刚二门上有个婆子来报说,二姑奶奶回家来了,看神色很不好,现在直接往大奶奶院子走去了。”

    安氏听霜娘说了好一会的话,脸色一直都很和煦,这时冷淡下来,道:“这必是惹了事了。速叫人把她拦我这里来,沅娘现养着胎,别叫这些没要紧的人事烦着她。”

    金樱答应着匆匆转身去了。

    霜娘见安氏只是坐着,没叫她走,她也不好主动提出要走了,只得陪坐着,等着周娇兰过来。

    ☆、第53章

    周娇兰扶着个丫头走进来的时候,霜娘着实吃了一惊。

    她发现“神色很不好”这种形容已经是经过修饰的了,事实上周娇兰那个仓惶的模样,简直可以用丧家之犬来形容,她连衣襟都是歪斜的,头发毛糙糙的,左鬓的金掩鬓都少了一只,像被打劫过一般。

    连原本漠不关心的安氏都坐直了身子,问:“怎么回事?”

    周娇兰进了门就腿软了,要不是那丫头扶着她,她直接就滑地上去了。金樱见势不好,忙过去一起扶着她,两个丫头一起吃力地把她扶去椅子里坐着。

    金樱转去倒了杯茶来,想塞到周娇兰手里,却发现她软得连茶盅都握不住,没奈何,只好凑到她唇边,亲给她一口口喂了下去。

    一盅热茶吃尽了,周娇兰才像是缓了过来,原本眼神都有些发直的,这会重新有了神采,眼泪哗啦就流淌下来。

    “太太,太太,”她握着冰凉的椅子把手,撑起身子来喊道,“你一定要救我!”

    安氏皱了皱眉,眼看她还是不中用,不像是个能把事情说清楚的样子,就没理她,看一眼那丫头,认出是陪着周娇兰一起嫁到成襄侯府去的陪嫁丫头,就向她道:“琼云,你说,到底怎么了?”

    琼云跪下来,抹了把眼泪,伏在地上道:“太太,大哥儿没了。”

    霜娘不由变色——她记得,大哥儿就是成襄侯府瞒下来的那个庶长子,为那孩子当初周娇兰还回来哭诉狠闹了一场,最后梅氏出面去谈判,把那孩子抱到了周娇兰的院里教养。一晃三年过去,那孩子该当快四岁了,这是忽然出了什么事?

    安氏问出了她的疑问:“没了?是不留神叫人拐走了,还是死了?”

    “死了。”琼云努力忍着哭腔,道,“今天上午我们奶奶往碧云寺去上香,在那里用了斋饭后回来,结果一进门,就听说大哥儿掉荷花池里了,捞上来就没了气。那府里太太疯了,见我们奶奶回来,赶着就扑上来,非说是我们奶奶治死了大哥儿——太太,我们奶奶人都没在,这怎么能赖到奶奶身上呢?”

    安氏和霜娘听闻,不约而同都去打量周娇兰。

    讲真,不管大哥儿的夭亡是不是周娇兰的手笔,琼云那个理由是很站不住脚的:周娇兰这样仆妇如云围绕的贵妇人,她假如真想对庶子下手,难道还用亲自把大哥儿丢到荷花池里去?在这方面,她的不在场证明有和没有一个样。

    安氏显然和她一个想法,她盯着周娇兰:“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周娇兰哭道:“不是,做什么都赖我,真的和我没关系!”

    她嗓门尖利,一喊起来霜娘都不大受得了,再看安氏,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不胜其烦。

    这庶女真够糟心的,要不是梅氏有孕,安氏压根不会理她吧。现在迫不得已理了,也没个好耐性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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