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响起春雨的声音,她想叫个小丫头打着灯笼给周连营照路,但周连营没要,他把推了,大步独自走了。

    霜娘竖起耳朵听着,听到关院门的声音跟着响起,料着春雨快回来进屋了,忙揉了把脸,又低头上下打量自己,还好,衣物都还算整齐,只是多了一点褶皱。

    她正试图拉平呢,春雨在帘外道:“奶奶,天不早了,我进来给奶奶铺床?”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春雨——他们在里面这么久,大半时间都没有说话,猜也猜得出他们做了点什么了。但假如不让她进来,就更引人遐想了。霜娘清了清嗓子:“好的。”

    春雨就掀帘子进来了,她进来先注意到了熄灭的那盏灯:“奶奶,你还有事做吗?这灯要不要点起来?”

    “不点,我没事,这就睡了。”霜娘正庆幸那盏灯灭了呢,这样她坐在这里,状态就不会暴露得太彻底了。

    春雨就没再说话了,也不多看霜娘,专心去整理床铺。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无非是把被子展开罢了,因她话少一如往常,霜娘走过去的时候就放松了许多,由她服侍着上了床,放下两层帐幄。

    屋里的灯一盏盏熄灭,春雨轻声告退,之后,帐子里就自成了一片黑暗安静的小天地。

    霜娘望着帐子顶,想了一会心事,主要想的是那封信。周连营叫她不要多想,但被人这么陷害,哪里能不多想一想。

    她现在生气的感觉已经淡下去了,虽然周连营没说,但她就是感觉,他今晚上的举动多多少少是受了一点那信的刺激——送信的人就是为了刺激他,只是没想到,对她而言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这个人的招数其实并不笨,在外人看来,她冲喜媳妇的身份就够叫周连营不满意她的了,再炮制出这么封信,更往周连营心里扎了根刺,他是拔也好,不拔也好,她都得倒霉。

    但这看上去不错的离间计完全失效了,只能说,这个人虽然把她调查得很详细,但他应该并不算了解周连营。

    所以,这到底是哪个欠揍的货干的?

    霜娘只想到此处,眼睛就睁不开了——她心脏超负荷跳动了那么久,精神上其实很困倦。头一歪,她睡过去了。

    **

    因被膏子烫的时间短,早上起来时,霜娘额上那个四方印已经消下去了,叫她松了口气,省了想敷衍人的理由。

    往安氏处请了安,回来用了朝食,小儿媳妇的日子轻省,霜娘没事可做,想了想,干脆领上春雨去盛云院串门,看一看正养胎的梅氏。

    梅氏自有孕以来不用管家,日子也闲得很。两个儿子年岁到了,都养在外院,她白日见不到,身边只有一个珍姐儿可以陪伴一下。

    霜娘这一去正投了她的意,妯娌两个有的没的,说了许多。梅氏虽不出门,但她积威多年,府里大小事都瞒不过她,自有人来讨她的好,报给她知道。

    说到周娇兰时她道:“我听了你教她的话,算是思虑极周全了,但二姑奶奶那个性子,恐怕要白费了你的心。她几年没消息尚且没有一点让人处,如今有了这一孕,更加受不得低头的气了。”

    梅氏对周娇兰的了解,自然比她的要多。霜娘听这么一说,就认同了梅氏的判断,道:“那也没法了,各人的路只能各人去走,只盼着她不要犯糊涂罢。”

    “就是这么说了,我们至多教她吃饭罢了,却没有替她吃饭的理。”

    说过妹妹,又说起哥哥来。

    梅氏道:“三弟外放的事,我也是才听大爷说的。说是三弟自己想法办的,侯爷为此还生了气——照侯爷的意思,应当在京里侯缺选官才好。但公文都下来了,再没变更的余地了。”

    霜娘本就觉得周连恭外放的事不大对,这时听了更多一点的讯息,疑问不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大了:“连侯爷都瞒了?三爷这么想到外地去啊。”

    “他有他的缘故——”梅氏本要告诉她,忽想起什么,又止住了,端起特为她熬制的蜂蜜红枣茶喝了一口,笑道,“这件事,你还是问你们家那个人去罢。三弟就是托他帮的忙,来龙去脉,他再清楚没有了。”

    霜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周连营,然后就更奇了,她一点不知道这里头居然有周连营的事。他才回来半个月都不到,自己前程还不知如何呢,居然有本事替别人跑官?

    再然后,她才接收到了梅氏话里取笑她的意思——梅氏很给她留面子,这取笑太含蓄了,霜娘想脸红一下都办不到,索性大大方方地道:“那我有机会就问他。只是他要不肯告诉我,我还要来烦大嫂,到时候大嫂可得明白告诉我了。”

    梅氏见她这样,知道小夫妻两个处得还不错,欣慰起来,笑道:“六弟要不肯说,你就再来问我,只怕用不上我多这个嘴。”

    便这时,金桔忽在帘外探了个头进来:“六奶奶,太太那里的金樱姐姐来了,说太太有事,要请六奶奶过去一趟。”

    霜娘不知何事,听是金樱这种大丫头来请,忙站起身来,同梅氏告别。

    出了院门,金樱不用人问,主动开口道:“奶奶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牵连到了奶奶屋里的半栀,所以请奶奶过去一趟。”

    ☆、第67章

    借着路上这点时间,金樱把发生的事大致给霜娘说了一遍。

    安氏理事的时辰一般是在上午,来请安的晚辈们回去后,手里有差事的媳妇大娘们就陆陆续续来了,比往常稀奇的是,今儿里面夹了个陈管家。

    他这样的外院管家更多时候都是向周侯爷回事的,等闲情况下不太会面见安氏。但既然来了,想必就是有要紧事要请安氏定夺,理所当然加塞在了别人前头,先先一步向安氏回话。

    事说大不大,但倒也确实有些干系。他娘子忽生了急病,当不得差了,他来给告个假。

    安氏先听了没当回事,还笑道:“不拘叫个丫头来说一声就是了,还要你进来一趟。”

    陈管家便说了,他娘子这病恐怕不大好,其实以前就有些影子现出来了,只是没当回事,给耽误住了。到现在忽然发出来,来势太凶,请了几个大夫来,最高明的那位也只敢保证治个半截好,以后都得好好养着,劳心使力的事一概做不得了。

    所以,准确点说,陈管家直接是来替他娘子求辞的。陈大娘身上担着内院小厨房总管的差事,一日光支应大大小小的头层主子就十来个,最是个殚精耗神的职位,她没法再做,得请安氏另提人上来接班了。

    霜娘听到这,微笑着低声道:“另提人?你娘就是下头的二管事罢。”

    金樱抿唇一笑:“奶奶记性好。”

    只一句,这话题便到此为止。和明眼人说话不用重锤,金樱娘本离着总管的位子只有一步,女儿又日日在安氏面前呆着,陈大娘这个缺只要空出来,就是金樱娘的囊中之物,别人根本想也别想。

    金樱接着说起事来。安氏听说后,当时便允了,不管陈大娘这病还能不能好,一个生过大病的人,再管着主子们的吃食,总是叫人心里不大安逸。能使唤的人多了,何必忍这份不自在?

    但安氏也不是没有人情的人,同时也安慰了陈管家两句,说情况不一定那么坏,若是他娘子好了,还想来当差,他不要不好意思,只管来说,用人处多呢,另安排个轻省的地方就是了。

    陈管家的态度却很灰心,说多谢太太慈仁,只是他娘子没福,这一场病下来,应该是不能再来服侍主子们了。他说完这句,因还有别人在等着回事,就不再多耽搁时间,匆匆告辞出去。

    事情本该到此为此,谁知他前脚刚走,随即就传来喧闹声,安氏使人出去看,却说是陈大娘跑了来,在大门口和陈管家打起来了!

    霜娘一下子精神起来:“打起来?都病得不好了,还能有这个力气?”

    “哪里有病。”金樱哭笑不得地道,“陈大娘活蹦乱跳的,两人在门口打那片刻功夫,把陈管家的脸挠了三四条血印子出来,丫头们赶着拉都没拉得住。”

    话说到这个地步,霜娘再联想不出前因后果就太傻了:“可是为了半栀?她那天家去,本该隔天就回的,却从家里使个小丫头来,说是忽然闹起了肚子,只能着人来跟我告假。说起来到今天有三四天了,也不知怎样,我正想打发个人去瞧瞧呢。”

    咳,这是个场面话,这几天事连着事,半栀本身在院里的存在感又不强,不在这几天,霜娘真没想得起还有她那桩事来。

    金樱道:“正是为着她。唉,摊上这么个后娘,她实在命苦。”

    听这个话音,霜娘迟疑:“她那闹肚子的毛病——?”

    金樱点点头:“陈大娘给她的饭食里下了巴豆磨成的粉。”

    霜娘就吸了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下药梗在真实后宅生活中其实非常少见,因为凡选择下药这条路,多半是想要暗害人,而能达到“暗”这个效果的药真的不多,即便有,也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反正霜娘从没见识过,就这都是她猜的。

    大多数人能弄到手的药都是像□□之类,症状和药效一样明显,人吃了,一看就是不得好死,使用风险不比直接拿刀砍人低多少。当然,像巴豆这种,对比起来算是温柔许多了,但十分需要斟酌用量,让人拉个一天可能只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吃坏了肚子,连着两三天拉下去,不是穷极了的人家都该找大夫看看了,这一看,后果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基本上只要不是个纯粹的庸医,就至少可以看出来是误食了大热泻药。

    简单来说,搞到巴豆容易,控制住这个分量如己所愿不被发现真不容易。

    “陈管家两口子当着众人面闹起来,太太气得很,把来回事的嫂子们都打发走了,又叫把陈大娘先关到耳房里去,单再来问陈管家,就问出这个话来了,所以赶着叫我来请六奶奶。另还着人去叫了半栀,只是她离得远,应该还要再过一会子才到。”

    金樱这一段话解释完,刚刚好就走到了正院。

    门口应该是收拾过了,看不出曾有人在此打闹的痕迹。一路进去,安氏坐在堂屋里,面色仍是不大好看,陈管家跪在当地,低着头,一侧脸颊上带着几道指甲印。

    霜娘上去,先请罪:“太太,是我粗心了,没管好院里的人,让太太生气了。”

    安氏摆摆手:“与你不相干,丫头回自己家里出了事,还能怪到你头上不成。”说罢看一眼陈管家,叹了口气,“起来吧,这是你媳妇不贤,算起来也怪不得你。”

    陈管家垂着手站起来,安氏吩咐人给他设个座,陈管家连连推辞,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安氏便也由着他了,另叫霜娘在椅上坐了,问起她话来。

    主要问的是半栀临回家前发生的事,霜娘一一如实说了:“半栀她娘忽然来求她回去,我本来同意了,半栀心里却奇怪,说家里事先并没人和她通这个气,她全不知道缘故,想家去问一问。我就叫她去了。”

    “是这个话不错,对证上了。”安氏点头,道,“去把陈洪家的提来。”

    陈洪家的就是陈大娘,因先厮打过,她进来时便有些衣冠不整,发髻歪歪的,还跑出来了一缕,挂在鬓边,和霜娘上回见她的样子大不相同。

    她进来就扑到地上:“太太,我没病,一点病都没有,我好好的!”

    霜娘不由扬眉——这重点抓的,居然还想保着小厨房的差事?真会做梦。

    安氏身子向后仰了仰,金樱就上前一步:“请大娘声音低些,这么乱嚷嚷,看惊着了太太和六奶奶。”

    陈大娘慌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把跪姿端正了点,嗓门放低,道:“我是冤屈狠了,一时气急失了规矩,求太太见谅。”

    安氏冷道:“你有什么冤屈?半栀家去闹了两三天肚子,小命都去了半条,不是你整治的?”

    “这真是要冤死我了!”陈大娘急迫道,“可是陈洪刚和太太说的?他是糊涂疯了,一心里只有前头人留的闺女,人吃五谷杂娘,谁能没个病痛?半栀自己粗心,不晓得吃坏了什么东西,赖到我头上来也罢了,我当后娘的没照顾好她,这个错我认了便是——可竟说我给她下了药,这是从哪里说起!”

    安氏不语,陈管家知道这是令他两口子自己对嘴的意思,就沉着脸道:“大夫都查出来了,当着太太,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陈大娘猛直起身子,瞪视他:“大夫查出来什么了?那大夫只说半栀是吃了大热之物,肠胃不服,所以腹泻。哪一个字是说到下药上头了?就为这说是我害了人,怪到人都说后娘难做!”

    陈管家道:“你别装糊涂,半栀回来时还好好的,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就不舒服起来,这问题只能是出在家里,凭空里哪来这么性烈的大热之物?大夫不过是不想惹麻烦,含糊着罢了,意思早是明摆着了。我送他出去时再问,人就明言了,直接点出了巴豆,我先也质问了你,现在何必又反口。”

    陈大娘恨声道:“什么反口?我原就没承认,那巴豆不巴豆的更加不是当着我面的话,我都没听见,做不上数。我只听了一句大热之物,就这么句话,你就结结实实地把罪名给我扣上了。我告诉你陈洪,我问心无愧,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了,现就把半栀叫来,再请了大夫来,给半栀重新把脉看病。先前那个还不知道是不是个庸医呢,说不准连大热之物都是瞎说的——就算是真,也不能说吃坏了东西就是被下了药,若个个都这样,一天京里不知要闹多少案子出来,顺天府还忙不过来了。现当着太太的面,我必要求个清白,从大夫嘴里掏出句准话来,我就不信人能红口白牙地赖我!”

    她看上去义正词严,说的话也有条有理,但陈管家不为所动,道:“半栀吃了三次药,如今下泄的势头已经止住了,这会再验,先的药劲都过去了,验不出来也是常理。这个道理你想得到,太太圣明,更加想得到。你和我胡搅蛮缠不要紧,不该还想着糊弄主子。”

    霜娘敬佩地看了陈管家一眼:怪不得他是大总管啊,看看人家这头脑,这说话水平,以及这么难堪的家事闹出来之后还维持着的冷静心态,真是不服不行啊。

    ☆、第68章

    陈大娘被噎住了,但也就是一时,她旋即捂了脸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我二十岁嫁给你,辛辛苦苦替你拉扯前头的一儿一女,又替你陈家生了三个儿女,到头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妇人。都不管有没有实证,就这么想我,往后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抽泣了一下,又接着呜呜哭道:“幸亏大林是得了噎嗝,多少大夫诊治过了,拖了有阵子救不回来才死的。不然他是长子,更要疑心是我治死他了。”

    听得此言,陈管家的脸颊筋肉跳动了一下,眼中闪过明显的伤痛,但仍然没有被带歪,只说了一句:“一事归一事,你不必乱拉扯。”

    就又归回正题,道:“你一定要实证,那也容易,家里没事不会备着巴豆这种东西,应该是半栀昨天回去跟我告了状,你知道后叫人现去买的吧?这种事你也不会放心交托别人,总是你屋里那两三个心腹丫头罢了,这就提了来,使板子敲下去,敲开了嘴说出是哪家药铺,再把当日抓药的伙计请来——不过才三两天功夫,他应该还不至于忘掉有人买巴豆的事。如此,这实证可算齐全了?”

    陈大娘听得脸色煞白,霜娘从旁看见,就知道陈管家猜测不虚,当真是这么个过程了。

    陈大娘算完了,已经被逼到这里,她但凡没有傻到底,就不能再硬辩说不知道她的心腹去买巴豆做什么使——这只有傻子才信啊。

    “你——”陈大娘先飙出了极高音的一个字来,跟着便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便是我一时糊涂,终究也只是叫你的宝贝女儿拉了两天肚子,没存害了她性命的心。你生我的气,私底下打我骂我,都算我活该,我怨不着你。可你为这么点事告到太太面前来,连我的差事都坏了,我是丢了大脸,你又有什么好处了?你、你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哪。”

    撕成这个样,陈管家的心里显然也不好受,别过了脸去,道:“我已是顾念着夫妻情分,所以只用生病的由头了。你这差事是必要辞掉的,半栀并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去处,不过是不肯顺你的意出来,把位置让给半菊,你就这么对她。你能对继女下这个手,就也能对别人下手,这次是巴豆,下次呢?不要说你不会,你既然开了这个头,我就无论如何不能再叫你跟厨房沾边了,若是哪天哪个主子出了事,我全家的命赔上,都不够赎这个罪。”

    霜娘再看陈管家,只觉得他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赤胆忠心。

    霜娘忍不住把他说的每个字都细细回味了一下,觉得这忠心表的,简直堪称教科书一样的典范。没有一个字明说“我很忠心”,然而又字字都闪耀着忠心的光辉。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因为小厨房那么肥的差事,他说辞就给辞了,这做法本身已经漂亮得不行。再用平实的字句一衬,更加显出这份忠心的实在来。

    他的个人形象也没有一点损失,对半栀,他是肯为她出头的慈父;对陈大娘,他是选择了大义但仍然顾念了情义的丈夫;对侯府,就更不用说了。

    没有比这更成功的危机公关了,陈大娘的倒台,对他不会有一丝影响,反而更叫主子们用着他放心了。

    陈大娘可没闲情分析这个,她的脸色更白,瞪着陈管家问:“你说什么?你只用了生病的由头?那别的你原来没说?”

    她的关注点有些古怪,霜娘心中一动,明白过来,忍不住道:“是啊,大娘若不来,我只以为半栀是普通的闹肚子,都不知道她是遭了这么大罪呢。”

    她是存心堵陈大娘,因为极不喜欢她先头那些话。她自己害了人,没把人害死,那就只算一点小事;被人报复了,倒埋怨人家狠心,其实陈管家只是把她的差事弄没了,也没害死她呀,怎么就不能也当做一点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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