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没有闹钟催促,郑可心却比往常起得更早些,洗漱完她在站在卫生间窗户口视线不对焦的看了会儿日出,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做了点早饭。
    这是许念念给她养出来的好习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才能打仗。
    只可惜苏瑛玉长时间没回家,家里冰箱只剩下过期的牛奶和一盒鸡蛋,没了常用的面包片郑可心瞬间被绊住了,她拿了两颗鸡蛋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柜子里还有面粉——之前有几次面包片吃完了,许念念做过鸡蛋饼。
    吃完早饭刚过六点,郑可心顺着厨房开始收拾。
    苏瑛玉做事规矩,米面粮油都储存妥当,没出现从柜子下翻出发毛水果的情况。郑可心把落灰的地方全都擦了,又把柜子里所有写着保质期的东西全查看了一遍,收拾好地面和垃圾后退了出去。
    而后是自己房间。
    她房间里大小物件先前全都被苏瑛玉用布遮着,郑可心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时候就什么样,她把床单枕套连同防尘布一起扯下来扔进了洗衣机,而后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透了会儿气。
    之后是爸妈的卧室、阳台和客厅,过年前家家户户都会来一次大扫除,之前这些事都是苏瑛玉操持,郑可心打下手。
    苏瑛玉说擦玻璃最好用的东西就是郑可心的英语报纸,所以每次寒假,郑可心都会攒一摞做过的周报。
    只是今年,家里的事要靠郑可心了。
    洗衣机洗完一轮,她抱出来挂好,然后赶紧洗下一波,一刻不停的忙活到中午,洗衣机转过三四轮才勉强把眼下能搞定的处理完,这才抽出时间坐到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
    学校之外的时间没有铃声分段,郑可心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已经中午了,她简短的想了一下要吃什么,而后选择继续拿鸡蛋饼了事——她只是养成了一日三餐都要吃饭的习惯,还没养出能提刀运锅的能力。
    何况她家此刻什么食材都没有,就算郑可心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她还是个只会炸锅的废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郑可心起身开门,门一开,看见了满身寒气拎着两个大塑料袋的许念念。
    雪化的日子格外冷,人在外面走一遭裸露的皮肤就能冻僵,许念念没戴帽子手套,耳朵和手被冻得通红。
    郑可心没顾得上说话,赶紧把她揽进门,随手把两个塑料袋接过来扔地上往厨房方向踹了两脚,也没顾得上收拾,把许念念推到沙发上坐好,然后倒了杯热水让她捧着。
    而后她自己暖了暖手,环在许念念耳朵上,问:“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
    许念念:“今天课结束的早,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听阿姨说你一个人在家,我就顺路买了点菜。”
    “你打电话给我妈了?”郑可心,“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打了,你没接。”
    郑可心这才想起来,睡前她把手机静音了,今天起得早,起来又一直在忙,就没想起来这件事。
    许念念一来,郑可心的胃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撞见一个亿万富翁,那真是亲人般温暖,许念念本身自带满汉全席的味道,被宠坏的胃瞬间闹腾起来,咕噜了一下。
    郑可心家的厨房被苏瑛玉收拾的井井有条,比出租屋的小空间宽敞许多,然而使用起来并不顺手,因为郑可心对她家构造知之甚少,刚收拾过也没往脑子里记,基本一问三不知。
    许念念要用什么东西,就回头问郑可心,郑可心一个都答不上来,脸上就五个大字——“你问错人了”。
    这点事又不好一遍一遍打电话去问苏瑛玉,苏瑛玉已经够忙的了,于是两个人折腾了一中午,下午两点才吃上饭。
    郑可心吃的出菜是辣的,却咂摸不出心里的滋味,她倒是从来没想过,许念念来她家做饭是什么感觉的呢,好像不过一段日子前,她还把这里用黑布罩着,不愿意让许念念看。
    然而味蕾总还是认饭的,她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许念念,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她们的小出租屋。
    这两天的事情快的像是做梦,又慢的好像过了大半辈子,郑可心愤怒过、茫然过,而今平静下来说要好好生活,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都没给她哭一会儿的时间。
    她都忘了,灾难面前人好像是该哭一哭的,然而时过境迁,过期的感情换包装上市也变了味,她只是鼻子酸了一下,眼眶却没红。
    许念念有意缓解气氛,聊点开心的,于是指着桌上唯一一盘不辣的蟹黄豆腐说:“我小时候不怎么挑食,但却是从来不吃豆腐的,豆浆豆皮豆干,其他一些豆制品都吃,就是不吃豆腐。”
    郑可心缓缓抬了下头:“嗯?那现在怎么吃了。”
    不仅吃了,还格外偏爱。
    出租屋楼下有个老大爷买豆腐,大爷没有固定摊位,骑着个小平板车走街串巷,多半上午九点多到楼下,有时候前面的主顾多了,时间一耽搁得拖到十一二点。
    周末两个人在楼上写作业,许念念总留着耳朵听楼下的吆喝,大爷嗓门一亮,立刻拿着零钱往下冲。
    她说超市里豆腐不新鲜,小卖店的也不对味,只有这大爷摊子上的豆腐才像回事。
    像哪回事儿呢,郑可心一直没理解,反正她眼里许念念做什么都好吃。麻婆豆腐好吃,香煎豆腐也好吃,豆腐牛肉锅配上温泉蛋拌米饭,再加一点黄油和酱油,长肉都变得不重要了。
    这些那些,通通“像回事儿。”
    豆腐实在是不好夹,许念念进厨房拿了一个白底碎花的小勺子出来,舀了两块到郑可心碗里,说:“小时候是不喜欢的,后来在书上看到一篇文章,叫《三个铜板豆腐》,讲的是一个小孩去外婆家做客,第一次吃到豆腐的事情。”
    “作者说豆腐是他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这是书上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忘。”许念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笑了下看向郑可心,“想不想吃八珍豆腐,现在放假有时间,下次我给你做八珍豆腐吧。”
    郑可心想点头说好,一开口猛地被辣椒呛了一下,她放下碗大声咳嗽,咽了好几口米饭才平复下来,许念念笑着问她:“吃这么急干嘛。”
    郑可心也淡淡的笑了下:“或许是太饿了。”
    她心里盘算的理想,放下了身上的戾气和杀人的冲动,把自己的任性全部隔离,打算和她妈妈一起撑起破败的家。然而心里的苦哪会说散就散,从医院回来,独自在家里过一晚,该痛的地方仍旧痛,只好把自己化身收拾家务的机器人。
    机器人只需要干活,不需要喜怒哀乐。
    许念念一来,她才从机器人回归到人类的状态,条件反射,她忽然晃了下手,看向许念念:“筷子用英语怎么说。”
    这是她们俩在自己家里常玩的小把戏,有时候两个人吃着饭,或是各干各的,郑可心心血来潮就会讨人嫌的烦许念念,随便指一样东西问:“这个用英语怎么说。”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了,傻乎乎的看向彼此,看着看着,终于笑了出来。
    之前的笑约莫都是嘴角往上提了提,牙都看不到,这次,却是笑到心里了。
    吃完饭两个人把碗刷了,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干活。许念念陪郑可心把家里的天花板扫了一遍,而后爬上梯子窗帘拆了。
    这些活听起来不算重,但干起来费神费力,胳膊一直举着特别费劲,两个人把窗帘分批次洗好晾好,天已经擦黑了。
    冬天里白日短,外面路不好走,郑可心一看时间连忙把许念念往外轰,她本想把许念念送回去,却被许念念按住了拿衣服的手。
    许念念说她一时半会儿不回家,每天上午上完辅导班,中午就过来找郑可心,郑可心原本想要拒绝,不想麻烦别人的毛病又开始上头,嫌她这样太折腾,然而许念念突然转过来抱了她一下。
    两个人都穿着毛衣,抱在一起的温度比平时更高一些,女孩子柔柔软软的一团,许念念的发梢擦过郑可心的耳朵,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通通说不出口了。
    她不想麻烦任何人,可她会想许念念。
    想一直抱着,不松手,团成团揣口袋里天天看着,光是看着就高兴。
    “我中午给你做饭,不白做,下午你负责检查我作业,这算报酬。这两天就算了,你把要看的书给我列一张单子,我明天过来带给你。”
    郑可心还在推脱:“可是......”
    “别可是了,我回家自己一个人吃饭都没人陪,你就当是陪陪我。”
    许念念给她搭了好大的台阶,哄着郑可心点头。
    晚睡前,郑可心在家里转了一圈,把边边角角都收拾好了,正躺在床上看闲书,许念念忽然发来一条链接,是中午两人吃饭时说的那篇文章的电子版。
    豆腐能被当成金贵物件的年份,战争和饥荒还是常事。老人家给多年不见的外孙准备的“丰盛”宴席,号称年三十都吃不到的“八大碗”,也不过是些霉白菜根、霉咸菜,顶顶难得的就数那一碗螺蛳了。
    这些都还算是好日子。
    而后山里旱灾、山外大水,蝗虫瘟疫接二连三的闹,战乱四起没个消停,祖孙再见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父母去世,大舅妈小娘舅去世,曾经饭桌上分豆腐的小表哥当了兵,下落不明......
    话里话外,字字行行,都是和平年岁的孩子想象不出来的苦。
    郑可心明白许念念要告诉她什么。
    这天算是意外之后能拥有的最好的日子,然而郑可心晚上还是没能睡着。
    心事掰开了揉碎了吐了一遍又一遍,却仍旧堵在人胸口上,郑可心恍恍惚惚的躺下,恍恍惚惚的闭上眼,天就又亮了。
    许念念中午才来,郑可心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下床摸了杯水喝了,然后推开了盛芸明房间的房门。
    昨天她把家里家外都收拾了干净,唯独没推开这扇门。
    盛芸明不记事,又护财,看见什么东西都往自己房间拿,但又总也想不起来用。偶尔那房门开着,总会有一股霉烂的水果味,果子成箱成箱的坏,收拾起来往上一提,纸箱子都被泡软了,滴答滴答的留“汤儿”。
    她行动不便,夜里还有着住在郊区小院时用便盆的习惯,如今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苏瑛玉便给她买了坐便椅,可她总不记得要往卫生间拿,换洗衣物蹭上排泄物也躲着人藏起来,塞到房间的阴暗处。
    她又看谁都像贼,房间常年锁着,苏瑛玉总找不到帮她收拾的机会,偶尔找到机会,衣服放的久了脏东西都凝固了。
    再后来,这房间门开着,郑可心学会了路过憋气。
    盛芸明哭、吵、闹、疯,能把活人折磨成死人,但郑可心心里明白,她再恨再难,不过是精神上受折磨,听过些不堪入耳的话,仅此而已,那些受累受苦的活儿,都是她爸妈操持的,没用过她一根手指头。
    门一开,门里立刻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冬天里暖气烧的足,窗户又不似夏天开的勤,水果都发酵了。
    郑可心冲进去推窗户,没留神剐掉了窗台上一个塑料袋,那没封口的袋子里装的是放了两个多月的烤白薯,啪叽一声砸在地上,烂柿子似的汁水溅了一地。
    便盆里的东西也没收拾,几件内衣被塞进了被子里,还有墙角那一推不知道干嘛用的毛线团,郑可心喘了两口气把整个房间看了一圈,真是满地狼藉,连个下脚的干净地方都没有。
    她拿了扫把进门,刚一扫床下,一个大碗咕噜咕噜滚了出来,碗里的血水已经干了,没法形容的一团肉馅散着恶臭扑到了郑可心脚边上。
    郑可心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冲向卫生间大口呕吐起来。
    收拾完盛芸明的房间,这天中午,郑可心第一次没能吃下去许念念做的饭。
    她现在闻到一丁点味道都觉得恶心,还没开花的风信子和满脸无辜的芦荟都被她从客厅移到了主卧的小阳台。
    郑可心不想说原因,许念念也没逼着她动筷子,只是把买来的馒头炸过裹上椒盐做了袋馒头片,又把栗子煮熟就这桂花酱做了盘栗子糕,一咸一甜两样小食,都是能放的住的,留着郑可心饿了吃。
    两天三后,郑可心把能整理好的事情整理完,生活终于慢慢回归平静。林城今年的雪下个没完,那天早上,她刚打开数学练习册,正翻开书包找错题本,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
    郑可心拿出来一看,是气象局的短信,林城未来十二小时降雪,雪深5——15厘米。
    她给许念念发了个信息,提醒她出门记得带伞,信息刚发到一半,萧绪的电话忽然打了进来。
    郑可心想着,她这是又回来了,接起电话问:“这个时候还回来,今年在这边过年吗,小心回家赶上春运,不好买票。”
    电话那头的萧绪似乎是笑了笑,淡淡的说:“本来已经买了回家的票了,但我奶奶去世了,我就来参加葬礼了。”
    所有人千防万防,千守万守,最终还是没防住,萧绪那个没有伤人能力的疯子爸爸忽然犯病,夜里趁着萧绪奶奶睡着又偷偷溜出门,烧了别人家的房子。
    兜兜转转,旧事重演。
    宋奶奶冲进火场旧人,最后没能抢救过来。
    而后那疯子失踪了两天,被人发现时,已经冻死在了一处荒废的家属院里。
    大冬天里,他穿着一身单衣,或许是自z杀。
    萧绪问:“要出来吗,我在肯德基等你,再陪我吃一次薯条土豆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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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婆豆腐好吃,香煎豆腐也好吃,豆腐牛肉锅配上温泉蛋拌米饭,再加一点黄油和酱油,长肉都变得不重要了。——改完稿给自己点了份豆腐。
    后来在书上看到一篇文章,叫《三个铜板豆腐》——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放着,小时候不吃豆腐的问题的确是被他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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