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就是无意了。第一秋略显遗憾,仍是夹着嗓子道:“既然如此,也不敢勉强。夫人与令妹所有开销,请记在司天监账上,也让我略尽东道之谊。”
    何夫人自然是道谢,和令妹一并出去。何惜金等人一看,顿时大为失望。但好在梦境之事不可小觑,他三人倒也即刻告辞,前往玉壶仙宗。
    等一行人离开,第一秋令人送来热水,将脸细细洗净。
    然后他说话也不夹着嗓子了,喝茶更不翘兰花指了。他转而对李禄道:“加强对九曲灵瞳的监查,严密监视玉壶仙宗。”
    李禄躬身道:“下官立刻去办。”
    等他走后,第一秋来到黄壤身边,轻声说:“那下午我带你游玩内城,好不好?”
    黄壤算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的。看来他对成为“惧内四杰”这件事兴趣不大。
    他想要游玩上京,黄壤自然不能拒绝。她只能默然答:“好吧。”
    初时从梦境中清醒时,她心中悲怨,甚至萌生死志。但第一秋一整天都带着她,她跟着兜兜转转,心里倒也好受了些。
    第一秋也不含糊,说带她出去玩,这便出了门。
    白虎司的大门之外,是内城的永寿街。名为永寿,其实卖的都些香烛棺木寿衣之类不祥的物件。这是因为入了白虎司的囚犯,皆是凶多吉少。这些年死在里面的人实在数不胜数。
    白虎司乃凶狱,外街自然也就不祥了。
    黄壤坐在轮椅上,第一秋打着伞,推着她前行。
    这些纸烛铺子自然没什么好逛的。
    但是再往前走,便是匠心斋。第一秋推着黄壤进去,掌柜的立刻便迎上来。他目光在黄壤脸上一扫,显然没见过如此古怪的客人,顿时一愣。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笑意:“这位官爷,是想为夫人挑几样首饰?”
    第一秋嗯了一声,带着黄壤去看货架上的各类首饰。
    黄壤那一颗想死的心,这时候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前她最喜欢逛这样的铺子,当然了,谢红尘是不可能陪她的。有一段时间她带着酒儿,母女二人四处闲逛也十分悠然。后来酒儿跟她疏远了,她就独自一个人。或者是带个伶俐的弟子帮忙拎东西。
    上京她不来,因为上京是司天监的地盘。而玉壶仙宗和司天监,毕竟立场相左。
    如今到了这里,她才发现上京的铺子,其实比她想象中繁华很多。东西也精细。
    黄壤的目光一行一行,扫过架子上陈列的各类耳饰、手镯、珠花……掌柜很精明地在店内盏了灯,于是那些饰物的光便坠落她的眼睛,华光万丈的感觉。
    很好看啊!黄壤一边看,一边又觉得人间值得了。
    她这个人,其实心性坚韧。哪怕行至水穷,也总期盼着还能柳暗花明。
    但是这些东西,却遭到了监正大人的嫌弃。
    他看了半天,说了一句:“太过粗陋,没有更精细些的吗?”
    简而言之,就是——这都啥啊!
    掌柜惊呆,他可是不畏权势的!就算第一秋身上穿着紫色的官服,说明他一定是朝中的哪位勋贵,但也不能如此埋淘自家东西!
    掌柜一气,顿时道:“大人这般说话,可就不妥了。小的开这匠心斋数十年,那在上京也是赫赫有名的。这里每一样首饰都出自小人之手。大到画稿,小到每一处打磨,无不精工细做。大人位高权重,必定见多识广,但若说粗陋,小人却是不服!”
    黄壤也惊住——你要不给买你就直说!犯不上这样的!
    第一秋随意拿起一支珠钗,看了半天,最后仍是放了回去。他伸手,道:“纸笔。”
    掌柜满肚子怨气,却还是拿来纸笔。
    第一秋看看黄壤,将纸页在客桌上铺开,很快绘了一份图稿。他将尺寸全部标好,材质、工艺也一一注明。掌柜站在旁边,先前还一脸怒容,但慢慢的,他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第一秋将图纸递给他,道:“以图定制,做好之后送到司天监。”
    掌柜将那图纸捧在手里,看了半天,突然脱口问:“司天监……您是监正大人?!”
    第一秋不答,推着黄壤要走。谁知那掌柜突然疯了似的堵住门:“监正大人!果然是您!小人有眼无珠,小人看过您为先皇后打造的凤钗,一度惊为天人!今日得您指点,小人万分荣幸!”
    这是遇到狂热崇拜者了呗。
    黄壤眼看那掌柜又跪又拜,第一秋不为所动,道:“让开。”
    那掌柜看看黄壤,他突然福至心灵,说:“监正,小的可以长期为这位姑娘打造首饰,这里的所有首饰,她都可以取用!只要监正愿意继续指引小人!”
    第一秋脚步顿住。
    那掌柜一看有戏,连忙膝行上前,道:“这位姑娘貌若仙子,能让她为我匠心斋试戴首饰,实乃小人三生有幸。能得监正指引,那更是小人祖坟冒青烟……”
    他一通马屁拍得哐当作响,第一秋终于开口,道:“本座公务繁忙,本来并无闲暇。但看你如此诚心,日后每个月,你要为本座打造至少三套头面首饰。其他工期较长的,延时另算。”
    “小人遵命!”那掌柜的连忙道,“监正,这些首饰虽然粗陋不堪,但请委屈姑娘挑些。小人先送到司天监,也好应应急。”
    黄壤:“……”好吧,说半天,你就是带我来白嫖的。黄壤算是看明白了。
    果然,第一秋随意挑了十几套,那掌柜被人白嫖了一顿,还觉面上有光,忙将这些首饰全都包好。随后,第一秋推着黄壤出来,他跟在其后,送出老远。
    这下子,黄壤就得了个专属的首饰铺子。而且一毛未拔。
    随后,第一秋带着黄壤,又来到留仙坊。
    这里专门定做女子衣裙。他挑了几套衣裙,亲手为黄壤更换,并不假他人之手。坊中掌柜见到黄壤,虽觉怪异,但看第一秋的衣着,也知不能得罪。是以一直微笑陪同。
    这里的衣裙品类众多,他挑的却都是重工厚织的,华丽繁琐。而这类风格,又尤其适合黄壤如今的状态。
    这留仙坊的镜子,不是一般铜镜。镜面尤其清晰。
    黄壤看见镜中的自己,她被换上一身黑色的衣裙,那衣裙下摆是纱,裙摆极大。上身颇紧,勾勒出极玲珑的曲线。整个衣裙的丝线里掺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鳞片,鳞片泛光,星星点点。
    黄壤坐在轮椅上,店里灯火映照,感觉星河万丈,在自己身上流淌。
    掌柜的赶紧上前,又取了一个黑色扇形的头饰,为黄壤重新绾发。
    第一秋在旁边看,认真得像是为他自己挑选衣衫一样。黄壤觉得这套衣裙好看,华美暗黑,像是从黑暗中复苏的魔女一样。
    第一秋显然也很满意,但是付钱是不可能付钱的。
    他命掌柜取来这套衣裙的图纸,在原稿上又做了很多修改。
    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一刻钟之后,监正大人故伎重施,又为黄壤白嫖了一个制衣坊。他只要每月出一两份图稿,而黄壤可以得到留仙坊所有的新品成衣。
    ——这街叫你给逛的,可算是逛明白了。黄壤无语。
    而第一秋把“白嫖”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至。
    他又去了一个叫踏云坊的绣鞋铺,顺便把鞋子也给解决了。
    黄壤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给自己嫖来如此之多的衣裳首饰。但针对这种行为,黄壤愿意称他为真·白嫖大师。
    第21章 听书
    两个人逛了一天街,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是这些东西吧,看起来像是买了,但又没全买。
    直到傍晚时分,第一秋说:“内城有个巧舌馆,专门说一些玄门传记。也有你的。我带你去听,好不好?”
    也好。黄壤还挺好奇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更何况黄壤曾经也并没有那么淡泊名利。
    第一秋推着她,一路来到巧舌馆。
    这里是一座两层小楼,里面像个茶园,提供酒水茶点。
    第一秋刚一进去,就有人上前迎接:“监正,您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顺路看看。”第一秋敷衍了一句,将黄壤抱起来。那人立刻帮忙抬了轮椅,跟在其后。第一秋抱着黄壤,顺着旋转的楼梯向上,来到一个雅座。
    这位置正好对着中间的说书台。
    间或有不少人投来奇异的目光,但人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并没有说什么。
    等到坐回轮椅上,黄壤的视野就十分广阔了。楼下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清晰可见。说书台上烛火通明,想来是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些。
    有人送了茶点过来,又递了折子。第一秋翻了一阵,黄壤也跟着扫了一眼,发现原来是书目。想来是要让他先挑。第一秋翻了几页,用笔在《黄壤传》上画了个圈。
    黄壤觉得挺新鲜,当然也就有点期待。
    第一秋却又在旁边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了一排排名字,嘱咐巧舌馆的伙计:“立刻派人去朱雀司,为本座取来。”
    那伙计见他要得急,哪敢耽搁,立时便去了。
    巧舌馆离朱雀司本就不远,那伙计来去也快。盏茶功夫,他已经将这些东西悉数送来。
    黄壤扫了一眼,见里面放着胭脂虫、比米粒更微小的珍珠什么的。还有一些类似小矬刀、小剪子之类奇怪的工具。这些是?
    她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在她旁边坐下来,然后执了她的手,开始用小挫刀挫她的……指甲!
    你要干什么?!
    黄壤恨不能缩回手,可此时,说书台上帷幕拉开。那一身长衫的说书先生,已经坐到了台前。
    啪地一声响,台上先生一拍醒木,开始说书。他念了几句定场诗,黄壤顿时十分雀跃。连第一秋正在挫她的手指甲的事也不再计较了。
    ——算了,随便吧。
    “今日我们说的,乃是《黄壤传》。列位可知,两百二十年前,仙茶镇有位奇女子,名叫黄壤。”先生字字清晰,语速不快不慢,“黄壤出生微贱,其父黄墅在土妖之中并无威信。膝下更有儿女数十人。列位想来,一个乡野小妖,弱质女流,如何得以名扬天下,被仙门誉为玄度仙子?又如何嫁入玉壶仙宗,成为第一仙门的宗主夫人呢?听者莫急,且容我今日道来!”
    黄壤一边听书,一边视线一低,瞄了瞄自己的手。
    第一秋正在替她修剪指甲。
    黄壤一向爱惜指甲,她总觉得女子的美,是从手开始的。而手之美,从指甲开始。所以她曾研究过各式各样的图案,可以在指尖作画。
    现在她已经忘记现在自己指尖的花样了。不过十年过去,上面不管画了什么,应该都早已褪色了吧,像自己这个人一样。
    第一秋细细地将她的十指都剪修了一遍,然后他调好颜色,开始帮她画甲。你还有这手艺呢?黄壤看不到他画了些什么,唉,但希望他画指甲的品味还不错。
    “且说黄壤幼时,便聪明伶俐,现出非常人之资。她不仅美貌绝伦,更能吟诗作赋。其才华在小小年纪,已经初现端倪……”台上,先生的书还在继续。
    黄壤却听得十分尴尬,什么啊!自己小时候笨得要死,个子也小,经常被兄弟姐妹欺负。后来被收拾得多了,哪怕是小妖也开了窍,自然而然地不再笨拙。
    “成元初年,司天监算出禹州次年必有大旱,朝廷派人前往仙茶镇,向黄墅求助。要求他培育出耐旱的粮食种子。黄墅当即拒绝。诸位请想,这天下根苗,就算再能耐旱,也总须汲水而生。难道千里旱地,还有能开花结果的庄稼不成?显然逆天之事,不可为之。”先生说得摇头晃脑,台下的听众竟然也听得认真。
    有人小声说:“我知道黄壤,我家里还种着她亲手培育的兰花。”
    台上先生竟然听见了,立刻道:“兰花已是后来。彼时,黄壤还小,她却一口应承下了此事。朝廷来使见她年幼,恐不牢靠,本欲另寻名家。谁料,这黄壤小小年纪,竟然道‘若我不能,则天下无人。阁下也不必再另寻名家。’”
    哦……哦。黄壤终于想起来这事儿。
    “结果,列位猜怎么着?”说书先生卖着关子,吊足听众胃口。
    说书先书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这位黄壤姑娘,虽知此事为难,但更知此举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她接下这重任之后,接下来半年,再未踏出过家门。她日日冥思苦想、废寝忘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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