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黄壤抱着檀木盒,也有几分疑惑。
    像是时间不曾经过,她还在祈露台,而他突然过来。他穿过半月形的拱门,站在三角亭下,也会轻声喊:“阿壤。”
    谢红尘努力忽略这种感觉,继续说:“只有你出任黄家家主,黄家才可能延续下去。”
    黄壤眼中泪如碎钻,她轻声问:“师尊不想要弟子了?要赶我回仙茶镇,是不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一种羽毛搔过心间的感觉。谢红尘几乎立刻道:“不会。永远不会。”
    说出这句话,他亦愣住。他说永远。
    黄壤眼中泪水将溢未溢,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说:“弟子也想要留在师尊身边。永永远远随师尊学艺。求师尊不要驱逐弟子。”
    那一刻,谢红尘心中温软。他伸出手,几乎颤抖着去抚摸黄壤的头。她的头发,柔软顺滑,谢红尘要很努力,才能保持长者的慈爱。
    ——而不是卑鄙肮脏之徒的无穷杂念。
    “你可以身在玉壶仙宗学艺,遥领黄家。你是我的弟子,没有人敢反对。”谢红尘轻抚她的头顶,“为师……”他斟酌着说出这两个字,继续道:“也不会让人反对。”
    那可就太好了。
    黄壤任由他轻抚头顶——红尘,原来想要获得你的爱护,是不能爱上你的。
    次日。谢红尘允许黄壤小休几日。黄壤离开宗门,返回仙茶镇。
    黄壤却仍是等到祈露台的良种成熟。她将这些种子晒干、装箱,一路带到山脚的驿站,全部寄给何惜金。
    等填完地址,黄壤想了想,还是准备给何惜金写封信。
    她在信中写道,因受何掌门所托,特育良种若干。望免费发放,用以救急。
    信写得简单,但她还是在想——不知道这位何掌门,会用这些种子做什么。
    为自己扬名?还是谋利?
    这可真是太令人好奇了。
    当然了,黄壤不在意结果。
    她培育这些良种,只是要让谢红尘看见她这一颗“至纯至善”的美人心罢了。
    于她而言,人性就是如此。
    若你想要见到一个善人,就不要去剥开裹在人心表面的糖衣。
    做完了这些,黄壤带着黄墅所化的息壤,准备赶回仙茶镇。
    而此时,大师兄聂青蓝却正等到山门之下。
    黄壤微怔,还是走过去。她没有行礼,语声却亲热:“大师兄。”
    她对聂青蓝尊敬有限,倒是亲切有余。没办法,毕竟梦外当了他一百多年的师娘。
    聂青蓝倒是不介意,反而喜她天真无拘束,道:“师父知道小师妹要返乡,特地让我送来书信。”他将一封书信交到黄壤手上。
    黄壤接过来,问:“这是……”
    聂青蓝说:“这是师父让交给小师妹的书信。还有一张传送法符。师父要小师妹回到仙茶镇,即刻请来各族族老,商量继任家主之事。”
    黄壤接过书信,不知道为什么谢红尘没有亲自过来。她向聂青蓝拱手,聂青蓝回了个礼,示意她即刻归乡。
    而山腰临风水榭,谢红尘凭栏而立,目送她渐行渐远。
    黄壤离开玉壶仙宗,一路返回仙茶镇。
    她倒是听话,回镇之后,立刻拿着谢红尘的书信去找镇长,要他通知各族族老前来黄家议事。
    这一点,谢红尘的话绝对正确——扛着他的招牌,没有人敢有异议。
    果然,镇长毫不耽搁,立刻派人召集一众族老。
    而黄壤则是独自返回黄家。
    几个月没回来,黄家变化却不大。黄壤踏进家门,一众兄弟姐妹与她久别重逢,却没有半点喜色。
    她大哥黄增目光怀疑,问:“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人呢?”
    黄壤并不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在家中随便走走。
    她的小院,早已经被别的姐妹所占,里面的一应器物,自然也早被刮分了个干净。这黄壤,一瞬间就像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一样。
    “十姐姐莫不是心思不纯,被仙宗赶了回来?”她身后,一个不知道排名十几的妹妹出声讥讽。
    黄壤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兄弟姐妹十六人,还有些没有名份的,被黄墅充作了下人。
    这黄家最多的,是黄墅的小妾婢女。里里内内足有六十多人。
    真要闹起来,也是够吵的。
    她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正厅。
    黄增终于忍不住了,问:“父亲人呢?怎么,你去了仙宗多日,变哑巴了?”
    “父亲不会再回来了。”黄壤看着正厅墙上所悬的画,画上是一副春播图。
    “真的?”众人听了这话,第一时间竟然目露喜色。但很快,大家又开始转动别的心思。黄增说:“父亲不在,我是长兄。这黄家就应该我说了算!黄壤,你且说来,父亲发生了何事?”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姬所生的贱种。也敢称我们长兄?”
    说这话的是黄壤的十六弟。
    啊,他娘是黄墅续取的继室。
    不过也早早病故了。
    “黄城,你难道还想主事?你娘那继室是怎么来的,你是想我们当众说出来吗?”黄增反唇相讥。
    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里吵成一团。
    人皆争论应该由谁主事,至于黄墅的下落,谁关心?!
    黄壤站在厅中,再次看向那副春播图。
    春播……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节回来,是因为邀了第一秋喝酒。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院中埋下的玫瑰饮,希望还在。
    正厅里吵翻了天,甚至有人开始大打出手。
    许久,黄壤突然说:“以后黄家,由我主事。”
    她声音很轻,但因为修了些武道,出口却如惊雷。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暂时止住了吵闹。
    黄壤转过身,看向一众兄弟姐妹,她目光沉静温和,一字一顿,道:“以后,我就是家主。”
    “你说什么?!你一个女人,也敢牝鸡司晨!”立刻有人大声驳斥她。
    黄壤七姐疑道:“你竟然想继任家主,莫不是你害死了父亲?!”
    她这话一出,其他兄弟姐妹立刻一拥而上——名为质问,其实是要先撕她个一身狼藉。
    一个人若是形容狼狈了,自然也就不会那么令人信服。
    而黄壤并不动手,只是后退。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道:“你们在干什么?”
    却是镇长大步入内。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仙茶镇周围所有家族的族老。
    ——谢宗主的亲传弟子回乡,还手持他的亲笔书信,这些人哪有不来的道理?
    众人见到镇长,还是有些发怵。顿时不敢胡闹。
    镇长走到黄壤面前,先关心了一句:“阿壤无恙否?”
    黄壤向他盈盈一拜,道:“谢镇长关心,阿壤安好。”
    镇长这才点点头,示意一众族老坐下。
    黄壤将谢红尘的书信递给他,说:“家师突然派弟子回乡,要弟子请来诸位族老,再将书信交给镇长,必然真相大白。”
    镇长双手在衣上擦拭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信。
    谢红尘的书信,字字华光。
    镇长大声念道:“经本宗主查证,仙茶镇黄墅行事不端、好色成性。且多年来私调良种价格,祸害百姓。今朝毁其修为,令其重悟善念、再修仙道。黄家子嗣,当人人自省……”
    书信后,他详细地附带了黄墅的罪行。有霸占别人娘子的,也有不顾朝廷律令,私调良种的。
    却唯独,没有黄墅猥亵亲生女儿的罪行。
    他知道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黄壤的影响。
    这恐怕将是跟随她一生的污名,永远难以洗刷。
    而这,也正是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对他苦苦隐瞒的原因。
    在一个品性不端、连自己亲生女儿也可以玷辱的父亲的膝下长大。这样的事若是落到自己夫君耳中,他怎么相信自己的清白?
    黄壤本就以色侍他,若是让他生出这等疑心,二人岂不一世隔阂?
    戴月料定了她不敢说,她也只能闭口不言。
    可惜,她万般隐瞒,到最后,仍是百年隔阂。
    并不曾改变什么。
    黄壤站在厅中,冷冷地听镇长念谢红尘的手书。
    即将到手的黄家,并不能让她专心。
    她开始想埋在小院的酒,想第一秋会不会前来赴约。
    或者说,他能来吗?
    第47章 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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