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先前司天监还有人为监正鸣不平。
    后来,黄壤将先前的“杂草”重新下种,三日之后,蚊虫渐绝。
    司天监的人终于得以睡了一个安稳觉,从此,再也没有人为监正喊过一句冤。
    这事儿过后,黄壤跟没事人一样,仍然每天早晚给第一秋送些精致的吃食。
    第一秋也毫不记恨,照单全收。两个人像是吵了架的小朋友,说和好便和好了。大家再看二人的关系,便觉出许多不同。
    外面关于梁种的骂声,仍旧铺天盖地。然而第三梦毕竟是不曾现身,这些攻讦谩骂,自然也毫无影响。
    至于黄壤,她更不在意——大家骂的是第三梦,关她什么事?
    她每天在司天监,依旧是条开心快乐的咸鱼。
    而这一天,司天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到访。
    所有人都觉奇怪。
    玉壶仙宗一向修仙问道,不涉凡尘。
    谢红尘几乎不踏入上京。
    他如今主动前来,如何不令人猜疑费解?
    第一秋将人请进来,谢红尘衣袂生辉,一如从前的儒雅温和。
    他在会客的花厅坐定,道:“听闻这一年,监正一直在为抗旱良种一事忙碌。监正小小年纪,心系黎民,实乃万民之福。”
    他话说得客气,第一秋脸上带笑,眼神却凉凉。他问:“谢宗主过誉了。不过谢宗主一向不涉红尘,想来这次过来,也不会只是单单想要夸赞在下几句吧?”
    谢红尘嗯了一声,道:“监正真是快人快语。”玉壶仙宗和朝廷一向不对付,他也不介意第一秋的冷淡,道:“本宗主这次前来,也是想为万民尽一分微薄心意。”
    说完,他略一施术,储物法宝中的几个木箱已经凭空出现在花厅之中。
    谢红尘淡淡道:“钱财乃俗物,却到底能拔生救苦。还请监正莫要推辞。”
    监正大人随手打开一个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果然是金砖。
    财帛动人心呐!如今司天监花费甚巨,朝廷拨款又少,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监正大人正在犹豫,谢宗主继续道:“听说阿壤姑娘正在司天监求学。本宗主想要探望一番,不知监正可否请她一见?”
    黄壤……这两个字,好像是戳到了监正的痛处。
    监正大人砰地一声,合上了木箱,也合上了满目金光湛湛。
    “怎么,谢宗主跟阿壤还是旧识吗?”监正大人似笑非笑。
    谢红尘察觉到他情绪转变,却仍耐心道:“实不相瞒,十四年前,在下与阿壤姑娘在仙茶镇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得知她去了如意剑宗,也曾过去探望。这般说来,也称得上旧识了。”
    监正大人心中骂娘——十四年前……也就是说,本座还在娘胎里,你们就相识了?
    他坐回主位,皮笑肉不笑,道:“谢宗主把本座当成了什么人?您以为抬来几箱金银,就能见到我玄武司的学子?”
    说完,他一挥袍袖,道:“此礼,请恕本座不能收下。人,宗主自然也见不到。”
    谢红尘眉峰微皱,他万不曾想,第一秋竟然会如此曲解他的话。他只能道:“监正误会。本宗主只是……”
    监正大人冷笑:“无论宗主此言何意,本座都不能从命。她在司天监求学,司天监自须护其周全,以免被歹人垂涎。”
    他将“歹人”二字,说得斩钉截铁。
    谢宗主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被披上如此污名?
    他站起身来,道:“此事,监正纯属误会。是本宗主不该提出此请,还请恕罪。”
    说完,他转身离开。
    监正大人几步将他送到厅门前,看他离开,这才回身吩咐:“李禄,将这些钱财,送回玉壶仙宗。”
    李禄派人过来,但一看箱中之物,也难免心动。他道:“监正……玉壶仙宗一向富得流油。若是谢红尘执意相赠,不如就收入囊中。说到底,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啊。”
    但是,监正大人显然意念坚决,他道:“送回去!”
    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连黄金都不爱了。李监副心中碎碎念。
    然而,监正大人显然是小看了谢宗主。
    谢宗主在他这里碰了壁,却也并不当一回事——说到底,第一秋不过十四岁,谁会跟他计较?
    谢红尘坦然拜访如意剑宗。
    何惜金夫妇对他就热情很多。
    屈曼英道:“谢宗主大驾光临,我等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谢红尘身不染尘,这些年他气度越发圆融,温雅如月:“何夫人太客气了。在下这次前来,一则是探望何掌门、何夫人,另外,也备了些小玩意儿,想赠给黄氏姐妹。”
    他特意提到黄壤和黄均。
    何惜金跟屈曼英也是老成稳重之人,当下自然狐疑。
    谢红尘果然自储物法宝中取出礼物,他为人细心,虽说是赠给黄氏姐妹,却也为何粹、何澹备了些灵丹。
    屈曼英将这些礼物接过来,自是连连道谢。
    谢宗主温和道:“上次在仙宗见过阿壤姑娘,只觉一眼如故。只可惜如今她在上京求学,不能亲见。”
    他这话,意图就显露得十分明显了。
    屈曼英心下了然,面上不显,她只是笑道:“可不是吗?这十几年时间长了脚一样,孩子们眼看着就大了。我替几个孩子,多谢宗主盛情。”
    谢宗主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
    几人聊起现如今的梁米之事,谢红尘道:“第三梦先生实乃奇人,仅仅数月,已经育出如此良种。”
    何惜金难免也赞道:“正、正正是。”
    他本也是多智之人,如今对谢红尘的心思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杂七杂八地说些闲话。
    屈曼英说:“只可惜梁米入口粗粝,这几个月,外面骂得厉害。”
    谢红尘笑道:“依本宗主看,这也正是第三梦先生的高明之处。”
    “哦?”屈曼英看过去。
    谢红尘依旧温和耐心,徐徐道:“梁米之事,震动朝野。本宗主也曾前往田土之中查看过。此物产量甚高,又不依赖水源。早在先前,就已有富户紧盯此物。若其可口,必定有人大量囤积。一旦囤积,无论产量再高,也会成为稀缺之物。”
    他一一分析,道:“到时候,梁米就算不受旱情影响,也必价格大涨。贫户依旧只能忍饥挨饿,望而兴叹。”
    屈曼英脸色微变,谢红尘道:“只有其粗糙难咽,反而不会有人囤积居奇。于是粮价不攀,民生不艰。大灾之年,反而可以救命。”
    这一番话,字字揭露的都是人心人性!这事上,救人、杀人的,都是人心。
    屈曼英听得如梦初醒,只能谓叹:“第三梦先生真乃高人也。我也对此人心生景仰了。真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一见。”
    何惜金道:“世、世世世上仁、仁仁心者众、众多。然圆、圆、圆融融通、通透者、少。”
    谢红尘微微点头,道:“何掌门说的是。此人不仅心怀仁义,而且有一颗洞世之心。才华横溢而知为国为民,实乃贤士。”
    而此时,“心怀仁义、圆融通透”的黄壤正在第一秋的封邑里。
    这片土地着实肥沃,真是土妖至爱!
    想想梦外,要是早知道第一秋有这么一大片良田沃土,自己哪里会嫌他年幼?
    真是失策!
    这梁米种子,如今长在这样的土地里,长势当然十分良好。
    第二批梁米的良种也很快就能收获。
    她背着手在田地间走来走去,如同巡视自己士兵的将军,显得十分满意。
    旁边有佃户正在锄草,见她性子温和,便不由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阿壤姑娘,外面都在传,说梁米难以入口。第三梦先生咋不肯改良一下口感?”
    黄壤一听,顿时怒目:“改良口感?他们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道这梁米母种花费了多少银子吗?先生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哪来的银子改良口感?!真是愚昧无知、痴人说梦!”
    第85章 永远
    眼看梁米的良种日渐成熟,育种世家日渐沉寂。
    沉寂不是因为妥协,而是恐惧。
    这一日,息家。
    息老爷子坐在上首,目光阴冷。
    旁边两字排开,坐着一些叫得上名号和育种世家。
    如今土妖一族,以息壤之后为尊。
    其他的旁系无不仰息老爷子鼻息。
    “这东西,想必你们都看过了。”息老爷子指了指桌上的梁米良种,其他人只是点头,并不言语。梁米的母种,大家没有。但是这良种及成熟后的种子,每人都研究过。
    息老爷子目光凝重,道:“老夫也看过了。”说完,他挥一挥手,下人端上来一个花盆。里面土壤开裂,几乎半点水分也无。
    但是,盆中绿苗却长势良好。
    诸人的目光落在盆中那叶肥根壮的种苗上,个个脸色铁青。
    息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盘玩着手中提珠,半晌道:“你们认为,这第三梦技艺如何?”
    沙氏家主沙原道:“良种稳定、抗病力强,对肥料土壤依赖低,是大家名作。”
    他这么说,周围也无人反对。
    另一位家主息敬城道:“此人不可能是散家,定出自名门。”
    他这话一出,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息老爷子。
    息老爷子沉吟半晌,终于,黄家有一位族老道:“据说,这批梁米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培育。而且是黄壤照管。”
    “黄壤?”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大家并没有什么头绪。
    这位黄家族老点头道:“不瞒诸位,这黄壤,乃是黄墅之女。”
    他说黄壤,众人不知,但若说黄墅,这些人却多少都是听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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