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正经事全是不正经的。
    贺离恨这才收敛,同时也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些乱七八糟的。
    就在此刻,小惠守在外面,声音清脆地禀报道:“主人,前方大约两百里……有一道结界。”
    “结界?过不去么。”
    “青鸾舆轿需要打破结界才能飞过去,若是走陆路,也得绕行。”小惠道,“应该是一位元婴期修士布下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按照小惠的说法,那么这道结界最低也得笼罩一座村镇的范围,不仅广大,而且连上空都不许通行,实在是威风凛凛、很大的架势。
    “总觉得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梅问情道,“不会是元婴修士在金屋藏娇吧?”
    她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这种事在修真界还真的屡见不鲜。一对道侣之中未必双方都是真心的,女方即便迎娶男修为正君,碍于面子不再纳侍,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若是寻常人家,儿郎们说忍也就忍了,只是能修行至此的男人大多心怀抱负,要么就是舍情弃爱、一心向道、要么便演变得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既然是人,就总会生出这些琐碎烦恼,恩怨情爱,修行之人也在万丈红尘中,并不能置身事外。
    梅问情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小惠姑娘却郑重地点头:“主人料事如神。”
    ……这算什么料事如神。
    梅问情的手指按在贺郎的腰上,缓慢随意地抚摸,时而穿过柔顺如水的青丝,了然地点头,又问:“既然你探查过了,那就详细说说。”
    小惠守在车帘之外,尽管轻纱纤薄,隐隐可以见到主人和主君的动作,但她却心静如水,面无异色,没有丝毫其他想法似的:“这道结界并不阻碍凡人出入,只将修士和法器挡下,我刚刚试探着放过去一只小纸人,在灵气充盈之前,它可随意出入,但注入灵气令其活动后,却无法再进入结界。
    “而这结界所布的手法十分熟悉,比对了一番,应当是当世第一剑宗清源剑派的手法,她们的清源灵妙心法清澈纯粹,生机盎然。从前在魂乡故里,我便听说过将外室安置在结界桃源内的事情,只不过隔绝一处灵地只为安安全全地豢养男宠……这样的修士,定有一个无法轻易应付的正君。”
    她说得顺畅无比,梅问情连拦都没来得及,她心想贺郎这几日身体不舒服、人又敏感,听了这话会不会没有安全感,便握住他的手悄悄观察。
    然而贺离恨确实陷入了沉思,但却不是什么安全感,他独独对梅问情在这方面很是信任,这种条件的坏女人要是不喜爱自己,自然轮不到跟他纠缠这么久。
    他是在小惠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魂乡故里。
    地处于幽冥界,据说是一片连幽魂都少见的密地,是五方鬼帝的私人领域。小惠姑娘从前在魂乡故里?那梅问情……
    可她又不是鬼修,怎么会久居幽冥界呢?
    贺离恨想不明白。
    梅问情见他神色还好,觉得此事也算有趣,既然有缘路过,可不如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子可寻,便道:“这等风流艳事,就此绕路避过,总觉得不是我的作风啊。”
    贺离恨瞥了她一眼:“说不定不是乐趣,而是麻烦。”
    就在两人谈笑之时,前方的结界骤然传出一阵波动,清源灵妙之气在结界表面不断凝结,而后炸开如雪花般的形状,笼罩着整个小镇的结界居然碎裂了!
    而结界碎裂后,眼前也展现出了此处桃源秘境的真正模样,街巷小楼、灵树遍地,既有人间烟火气,又灵气盎然,颇有与世无争之感,但小镇的上空却风云汇聚,响起一个女人暴怒的声音。
    “明无尘!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翻出我的手心,本座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儿去!”
    这声音广博无边,在风云交汇之处传来,在镇上的上空,遥远地悬浮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一身淡蓝霓裳,披帛飘动,轻纱飞舞如仙,但衣衫的袖口是收拢束紧的,单手挽剑,负于背后,在此人的身后悬空立着一架巨大的剑匣,上面的机关结构复杂繁丽,篆文密布,嵌入着看不清模样的飞剑。
    “元婴女修。”梅问情道,“明无尘是谁?她关在这儿金屋藏娇的小相好?”
    贺离恨摇头:“没听过。”
    这两人一个游山玩水、不理世事,一个在人间修行了三四年,即便回来也一心修炼,大多的人物和情报都是从别人嘴里问出来的,消息闭塞,遇到修士自然不认识的时候更多。
    要是换了在秘天阁编撰榜单的云雪凤,肯定能认出明无尘的身份,更能认出这个女修,她身后那架沉重无比的剑匣,便是清源剑派亲传弟子的传承之物,名唤“万剑彻”,清源剑派的亲传弟子比客座长老的地位可高多了,目前只有三人,其中最小的师妹便是玉真剑君沉萱。
    只不过除了沉萱以外,她的其他两位师姐也同样到达了元婴,只不过一个身负重伤、濒临油尽灯枯,另一个在踏破心门玄关时遭受天劫桎梏,毕生不得再进一步。
    “这个叫明无尘的郎君居然跑了?”梅问情道,“惹得一位元婴修士大动肝火,若是被捉走,那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如同梅问情所想的那样,这个一身蓝衣、身负剑匣的女修,当即运起搜寻之术,漫天的乌云之间碰撞出闪烁寂然的电光,磅礴的清源真气直灌而下,几乎没有顾惜这镇上的凡人,硬生生地以真气碾压而过。
    此法虽然不够柔和,但却是搜寻修士最快捷的办法之一。之前段归所用的血海搜魂法也是一样的强横霸道,被光芒映照之人大多倍感压力、有受到禁锢之感。
    清源真气搜寻过整个之前笼罩在结界内的秘境之后,变得更加暴躁,向四周蔓延过去,自然而然地触碰到了青鸾舆轿的边缘。
    不用梅问情开口,站在舆轿外的小惠便轻轻抬手,掐了一个常见的手诀,强横的真气便猛地冲击在一道雪白的光罩之上,如流水般被分成两边,向四周流散而去。
    但这样的应对也引起了那位元婴女修的注意。
    那道蓝衣身影从高空降下,轻纱飘荡,剑匣沉重地砰然落地。她眉目清寒如冰,神态犹有薄怒未消,平平无奇地问候道:“清源剑派,谢风息。不知何方道友在此,请一表来意。”
    小惠道:“我家主人途经此地。”
    “你家主人是谁?”谢风息神情冰冷地道,“在下的侍君走失了,道友可曾看见?”
    她纵然不说,看起来也充满怀疑。她刚刚发现明无尘失踪,便见到守在结界之外的青鸾舆轿,这怎能不让人怀疑?或许此人便是来接应的后援,或是协助他逃跑的罪魁之一。
    梅问情道:“我与郎君只是路过而已,没想到只是停留了片刻,还真不是趣事,而是麻烦了。”
    谢风息:“无论是不是路过,都请道友留步,在我找到我那侍君之前,请勿离开此地,否则休怪谢某以剑动杀。”
    她声音清冷,作风也强硬。梅问情倒是没生气,只跟贺离恨道:“你说得对,真的是麻烦,少看热闹多避嫌。”
    贺离恨先是颔首,随后又面色如常道:“若觉得她拦路,我帮你斩了她便是。”
    梅问情忍不住笑了笑:“那动静可就更大了,贺郎才跟我安逸闲适地胡闹几天,要是又有一堆麻烦寻来,实在打扰你我。”
    贺离恨便也按捺住动武之意,他靠在梅问情怀中,这时候就又软绵绵的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两人如此交谈,几乎都没避着人。谢风息听到这对道侣讲话毫不客气、张狂至此,气得面色铁青,手中之剑转了个花,险些按捺不住。
    而在青鸾舆轿之外,尚有一个小惠在侧,正当谢风息怒火交织,差点翻脸时,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人姑娘收起苍白光罩,泄露出一丝不输元婴的特殊灵气。
    谢风息瞬间清醒,目光游移地打量着眼前的纸人。
    小惠面无表情道:“请娘子让开。”
    谢风息紧紧攥着手中的长剑,想到如若是眼前这群人接应,那么分明可以直接打破她的结界强抢,连暗度陈仓都不需要,于是稍微忍了忍,避开道路。
    前面没有结界之后,青鸾舆轿顺利地按照原定路线前行,只不过这次没有飞行,而是罕见地走了一会儿陆路。
    结界之内确实如同世外桃源,虽然四周依旧回荡着清源真气寻人的气息,但无论是建筑、植被,还是四周的百姓,都处在安全宁静的状态之中,颇有安居乐业之感。
    可见谢风息除了用这个地方金屋藏娇,也好好经营庇护过了。
    由于今日的动荡,此处居住的百姓都知晓是仙人动怒,不是闭门不出、就是前往为谢风息修筑的庙宇上敬香祈祷。所以穿过小镇时,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居然是镇上的寺庙。
    青鸾舆轿精致华丽,有飘渺之气,众人便以为是谢风息的仙使仙姑驾临,纷纷目露敬畏。
    在寺庙之外有一个卖糖水儿的老妪,在其他人都不敢上前之时,老妪忽而颤颤巍巍地上前,拦着舆轿,仰头跟小惠道:“仙姑啊,方才天仙娘娘发怒,是不是又与二郎置气了?”
    小惠并未开口,老妪道:“若是寻回明二郎,请仙姑多多安慰他,我们也为他敬香祈福的,还希望娘娘与他都能百年好合。”
    说罢,老妪将一碗糖水递上来,仿佛是真希望两人能不生气,她们这镇上也可平平安安的。
    修士大多轻视凡人,像谢风息这样圈禁一块地方豢养郎君的,虽然不少,可也实在算不上多。百姓们以为受到垂怜,其实不过是一个添头罢了,若是明无尘找不回来,谢风息八成不会再庇佑此地,就是烧再多的香也没有用。
    正在小惠想要婉拒时,梅问情忽然道:“收下吧,我跟贺郎进去看看。”
    小惠答道:“是。”
    舆轿停下,她收下老妪递来的糖水,撩起车帘,将轻纱别在两旁。梅问情率先下来,而后回头接着贺离恨,将他抱了个满怀。
    周遭尽是百姓,贺离恨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要看什么?”
    “谢风息想必正寻人寻得焦头烂额,管不了我们当什么神使、仙姑。”梅问情微笑道,“她是清源剑派之人,看这修为,似乎地位也不低,而那个跟你有仇的玉真剑君与她是同门,我们这叫打探敌情。”
    贺离恨:“什么玉真剑君……我死之后才敢冒头的跳梁小丑。”
    “哎呀,怎么如此狂妄。”梅问情抬指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打趣道,“偏偏我喜欢你这样,显得我稳重温柔,嗯……值得信赖。”
    贺离恨捂了一下耳朵,心中腹诽道:“最不稳重的就是你,哪里值得信赖了。”
    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贺离恨是性情中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稳重”。
    两人一露面,更让人以为是神仙眷侣,尽皆避开道路。在许多人眼中,有些修为的修行者已经是超凡脱俗的大师,都是需要礼敬的。
    两人进入庙宇中,见到谢风息与另一个郎君的塑像,内中香火缭绕,淡淡的功德之气在香火上空飘动。
    梅问情伸手将谢风息塑像前的经文拿起,上面先是一大段溢美之词,说是“清源仙府师承,修为功德如何如何深厚的玉映剑君……”,什么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全写在上面,还说与明二郎鸳鸯成双,彼此心心相映,绝无半点胁迫,正是恩爱道侣。
    行文言辞之中,有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梅问情这边看完,觉得无趣,又转而看向另一边,见贺离恨神情微滞,似乎有些愣住了。
    她循着贺郎视线,见到男子塑像前的书卷贡文上写着“明家嫡出二郎,明无尘”,便问:“怎么了?”
    明家与昔年的裴家一样,都是修真界名声广大的世家之一。
    贺离恨重新翻过去:“他……跟沉萱有过婚约?”
    “什么?”
    “这上面写着,明无尘与玉真剑君有婚约在前,原本应该嫁给谢风息的天才师妹,但因为心中爱慕谢风息,才悔婚出逃,舍去身份,与她结成秦晋之好。”
    贺离恨念完,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片刻,彼此心中都升起一个念头——好像吃到了一个大瓜。
    “我看谢风息那模样,可不像是明二郎爱慕于她啊。”梅问情伸出手,用丝带化成的拂尘轻轻地敲了敲供案经文中的金纸,“编的是吧?这家伙会不会是把自己师妹的未婚夫绑起来藏到这儿了?她完全可以不提这件事,硬要在修筑庙宇时将这事加进去,恐怕也有跟这位二郎置气的原因。”
    确实有可能。
    这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清源剑派的“家丑”,也不知道那位剑道天才究竟知不知道?还是连未婚夫失踪也不在心上,梅问情可是听说她跟无极宗的真君不清不楚的,还找了段归不少的麻烦。
    就在两人质疑这“恩爱道侣”的真实性时,庙门外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穿行的声音,像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只是这“动物”出现的一瞬间,四周的妖气也忽而浓郁了几分。
    梅问情仿佛没有发现一般,也没出言提醒,两人步出寺庙时,见到小惠正皱着眉头,见到她回来,先是什么都没有说,请主人主君进入舆轿后,小惠才拨开轻纱,将一只雪白如猫的小豹子拎出来。
    “主人。”小惠道,“它往车里钻,被我拦下来了。”
    她刚松开手,这只雪白幼豹便从小妖化为人形。他似乎一直藏在寺庙周围,浑身只穿着一层薄薄白衣,粗而长的豹尾搭在舆轿的地面上,长相与庙里的那尊男子塑像几乎别无二致。
    明无尘刚一化为人形,就猛地抱住了贺离恨的腿,努力博取他的同情:“郎君救命,求求郎君救救二郎,我再也不想侍奉谢风息了!她是把我抢来这里的!”
    贺离恨面无表情地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单手支着下颔,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就知道这人早就发觉明无尘就在庙宇周围、伺机逃生,所以才故意下车,进入庙中,给他求救机会的。
    可恶的坏女人,真是长了一万个心眼。
    贺离恨闭口不答,又向外眺望一眼,见到之前那个卖糖水的老妪不知所踪,立即反应过来那人正是眼前的明二郎扮的了,更可气的是梅问情一眼看出来,却还假装不知道,让这位郎君只能来求他,把决定权交到他的手里。
    明无尘见他不语,更加心慌意乱,眼中含泪地望着贺离恨。
    他身形单薄,有半妖的特征,浑身缭绕着一股诱人血气翻涌的浓香,手腕玉白纤细,腰身窄瘦,跪坐在地面上,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他已被调//教成了一个尤物。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更不敢去求梅问情,因为明无尘能意识到,他求贺离恨,或有生机,若是凑到梅问情身边,这位佩刀的郎君一定不是好惹的。
    “你倒是……想法挺多。”贺离恨语气淡淡,含沙射影地道,“要想求救,还这么曲折迂回,生怕我当面拒绝,你就又被谢风息捉回去了。”
    这话表面上是讽刺明无尘,实际上却在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想救他就救,非要让我做决定,以前怎么没见你如此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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