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午上叁竿,芙提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心情崩溃,目光落到恰好推门而入的男人身上,声音破碎:“你怎么都不叫我!”
    “给你请了假。”段昱时一脸坦然,端着那杯温热的白开到她嘴边,喂着她喝下。
    张牙舞爪的小兽才伸出手来挠人,又很快被驯服。两双手交迭在一起,芙提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才小声说:“你不能总这样以公谋私……”
    “以公谋私?”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段昱时没忍住,眉毛都挑起来了,“我看起来像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资本家吗?”
    他拍拍她的脑袋,“赶紧给我起来。今天的任务是让你感知人物背景。”
    最迟明天,她就得在镜头前拿到一个首肯。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公平。
    *
    叁十岁的冯鹭是什么样的呢?
    原生家庭彻底分崩离析,爱人远走他乡,毕业至今还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每每去偷窥陈柯的社交动态,都觉得自己幼稚又难堪。
    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忙的。时间不再受自己支配,健康也摇摇欲坠,一年到头陪伴自己最久的吃喝伙伴八成都是油炸速食和即溶咖啡。每天早上起床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早饭吃什么,油条比豆浆贵一块五,这个月的房租压力已经不能放任自己坐地铁,于是挤上鱼龙混杂的公交车。
    而叁十岁的冯鹭首次登场,就是在夜晚等待末班车的公交车站。
    剧本里写的是:她穿着已经过季很久的大衣,纹路和质地能够看出低廉的价格,蜷起的毛球更添几分寒酸。可她不在乎,毕竟在这种人情冷漠的陌生城市,没人会越过社交距离来观察你。虽然上班的时候有些虚荣心作祟,但她的自尊或许都没有现在手上提着的打折油桃贵。
    段昱时和他的团队都习惯追求利益最大化,所以凡是天时地利,就不会照着剧本按部就班,时常把镜头穿插着拍。可很显然芙提并不能很好地从中适应。但想想也是,二十出头的没有吃过苦的小女孩,让她一蹴而就,实在为难。
    如果能够达到最好的质量,他不在乎多走几步路。如果芙提不能适应,那就从头开始。
    他们在最热闹的时间里漫步在集市里,摆在阳光和氧气下被晒得色彩发亮的蔬菜和水果,耳边嘈杂的人声里各有各的方言和口音,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芙提踩在有些泥泞的地面上,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段昱时观察着她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当时副导询问他该从哪个节点切入,才能使芙提在最快的速度里进入状态的时候,他疏忽了思考,决定从冯鹭和陈柯重逢后着手。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人,或许在优渥的生活里更能得心应手。
    可他高估了芙提。
    “能感受到什么?”
    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家老式奶茶店,点了两杯五块钱的柠檬水,坐着看小学生放学。
    校门口堆满了来接的家长,多是老人,拄着拐杖的也不在少数。
    芙提不知道段昱时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托盘而出:“窒息。”
    不愿再忍受家暴而终于离婚的母亲放弃了和她的亲属关系,终日赌博的父亲收手居然是因为得了绝症。二十五岁的冯鹭在陈柯离开以后,觉得生活不会更糟了。
    她既要忙于职场,又要兼顾医院。即便那个男人欠下赌债,打手找到学校来导致她大学被迫休学一年,她也还是做不到弃之不顾。
    “我原本以为我们家只是有些困难,没想到原来是藏了颗定时炸弹。”
    如果知道父亲一直在赌博的泥潭里下坠,冯鹭或许根本不会去认识陈柯。
    家境优渥的王子,能给她漆黑的未来洒下一轮月光,让她从此有了路可走。那时冯鹭以为,只要一直跟着陈柯的脚步,就能走到有光的地方。
    只可惜她的爱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到最后她生出的最后一丝情绪竟然是——舍不得。她舍不得那样干净的陈柯和她一起背负那些债务,背负那些不美好的她。
    可见过高处的风景就再忘不了了。这样的落差让人难以接受,足以成为她从此以后的梦魇。
    段昱时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洞得令人觉得是个差生,课后补习也救不起来的成绩,卷面就像她犹豫地说出两个字后再无音讯的白纸。
    人群快散完了,没人来接的孩子和老师说了再见,然后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斑马线的另一端等待红绿灯。
    芙提的眼睫颤抖两下。
    段昱时说:“回去吧。”
    *
    结果尽不如人意。副导难得连点评都没说,只把目光投向段昱时。
    芙提知道那是结束的信号。
    她背过身去,心里明白今天也不行。
    叁叁两两的工作人员从她身旁路过,吆喝着收拾道具,推着巨型摄像机到处奔走,这样低温的天气也能出一身汗。
    小乐抱着外套匆匆跑过来,“芙提姐,段导说收工了。我还要善后,你先回去吧,晚上风凉,你别感冒了。”说完便走了,连多呼吸一口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在这公交车站磨了一个晚上。
    一股无名的悲戚突然就涌上来,涌上心头,淹没了眼眶,从那湿红的边缘掉落,滴进干燥的沥青马路里。
    芙提吸了吸鼻子,将那外套的拉链拉好。可是眼泪忍不住,只能用手背和袖子去擦。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但还是止不住地沮丧。
    京都的冬天尚未远去,呼吸之间还能有雾气凝结。又干又冷,冷得不近人情。对面车站的公交车走了一班后面又紧跟着驶来,广告牌投出紫色和绿色揉杂而成的光,光怪陆离得炫目。
    她慢慢地蹲下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情绪宣泄出来了,理智就会慢慢回笼。
    傍晚日落的时候,段昱时盯着她读错了两次台词。连副导都有些吃不消,转过头去不愿在再看,他却双手环着胸和她对视。
    她怎么可能抵得过那年长优势下的淡定,起先倔强地回望,又像个逃兵一样匆匆败下阵来。
    芙提从来没听过他这样冷漠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的,平静到令人噤若寒蝉:“我记得这句台词里面并没有生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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