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奇了怪了,”老爷子的拐杖重重地跺击地面,“他老子,他,都是这个样子,我究竟生了个什么种。”
    季老爷子绝情果断,他的后人却各个都是大情种。
    手下不敢插话,战战巍巍地立在办公室里,等老爷子火气消尽。良久,老爷子长叹一口气,“季泽,你儿子可真像你。”办公桌台面上,立着一张照片框,照片里,一个穿着滑雪服俊逸的年轻男人振臂高呼,脸上布满笑容。
    “老丁,帮我联系一下那个许露。”季老爷子吩咐手下。他实在是怕,怕季恺重走他父亲的老路。
    他年事已高,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打击。
    *
    许露考虑了很久,不知道是否要应邀去季老爷子的饭局。她很清楚,季老爷子找自己所谓何事。
    彭彭蹲在许露椅边:“露露姐,这必须必是鸿门宴哎。”还用说么,豪门世家掌门人邀请孙子的意中人去饭局,不是泼水威胁,就是拿钱砸脸。
    彭彭徜徉在自己的幻想中,直到被许露一个暴栗砸回现实。
    “他们家都是体面人。”许露开始回忆,第一次没拿水泼她,这次应该也不会吧,踌躇良久她开口问彭彭:“不然我还是花一个防水妆吧。”
    “不是姐,你真要去啊。”事到临头,某人还在思忖着怎么打扮才最好看。
    季老爷子确实体面,饭局选在了江里一家高档的日料店。这里环境优雅隐蔽,竹林清泉,还有穿着和服的女人大厅前弹奏乐曲。
    服务员引这许露绕过长廊,走到最里侧的一间包房。推开门,季老爷子早就等待多时。他脸色阴沉,盘腿坐在正中央。威严的气场震慑住刚踏进门的许露,她深吸了一口气,弯腰走了进去。
    “许小姐,还以为你不会来。”季老爷子为她斟满热茶。许露喏喏地接过水杯,“季董既然邀请,不来说不过去。”
    季老爷子的语调和善了些,许露以为他会说些难听刺耳的话,可他却娓娓提起自己的大儿子季泽:“季恺的父亲,从小聪明,事事都不要我操心,牛津毕业后,直接回国接手季家这个大包袱。”
    语调间,像是一位父亲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己的儿子,“从小学到研究生,次次都是第一。”提到此,他嘴角不由上扬,“长得也俊俏,像他妈。”
    “就是太固执。”
    “固执到追个姑娘把自己命搭了进去。”他忽而顿住,布满沟壑的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丧了下去。
    “走的时候,三十不到。”他抬眼,凝睇许露。都说季老爷子纵横商界几十余年,狠辣歹毒,未曾想今日的他,坐在许露面前,那副悲怆的模样,只是一个丧子的父亲。
    “人生短短几十年余载,最大的悲哀的莫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许露,小恺和他父亲太像了。”他握住拐杖的手不由紧了一点,“我季长明活到这个岁数,真是没办法再受到这样的打击。”
    季长明指了指菜,“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吃的,吃点。”
    许露拿着筷子,悬在半空中。她明了季老爷子的心情,失去亲人是一场冗长的痛楚。它不会让你一瞬间痛苦不堪,它像得了好不了的感冒,细丝绵长的痛,伴随你余生的每个日夜。
    “所以季董你为什么会觉得季恺会因为我,和他爸爸一个结果?”她还是想问。
    季长明脸上那抹浅浅的笑意凝固住,“许露,我不是那种不开明的家长,季家家大业大,孙媳妇也不一定要名门之后,甚至,只要小恺喜欢,都不强求门当户对。”
    “可。”他苍老的眼神对上许露的,“至少是寻常人家吧。”
    “你父母,没记错都是吸.毒去世的吧。”
    “所以我父母吸.毒,我就是这样的人么?”许露忍着情绪,“季董,我也没有办法选择我的家庭。”
    “许露,你一直是个很优秀的姑娘。”季长明说,“我背地里也调查过你,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能走到现在,真的不容易。”
    “只是我们季家不能接受。”季董淡淡地说,“对不起。”
    许露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季长明一句难听的话都没有说,甚至他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能理解。
    是啊,这样的家庭。她笑了,这样的家庭,又有谁能接受。寻常人家这几个字像一把利剑,一瞬间刺进她的心里。
    倏然,包间门被打开。许露别过脸,看见季恺踉跄着进了门。季老爷子怔住,“你怎么来了。”
    季恺拽过许露问,“为什么要来?”
    “我……”她张了张嘴。
    “老爷子,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就行。”他戾气满满,盯住自己的爷爷。忽而,季老爷子眼前浮现了当年季泽冲进书房和自己吵架的情景,他叱咤商场这么久,大风大浪面前从无畏惧之心,只是这一刻,他真的在害怕。
    他只得用高嗓门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季恺,我在和许姑娘讲话。”
    “我和她的事,不用您操心。”
    “季恺,可以了。”许露拽了拽他的衣角,“我们走吧。”
    他们转过身,离开。季老爷子转而打电话责问手下,“谁告诉小恺的。”
    “这不是小恺威胁老丁,说什么不说后果自负。”手下战战兢兢地说,“小恺的脾气,您懂的。”
    *
    季恺和许露一前一后的走着,广场的阶梯很长,季恺比许露低两层台阶,勉强和她平视。
    “我家老爷子没和你说什么吧。”他试探性的问道。他一向了解季长明,说话毒辣,手下对他又爱又恨。
    “没说什么。”许露一节节地往上爬。爬到顶点,跳了上去。
    “真的?”他跨步追了上去。
    “嗯。”
    “季恺,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她的眸子在夜空中扑朔如星辰。
    季恺仰头望她,这一瞬间,他真的在认真思考。
    “好人。”
    许露噗的一下笑出声,这直男发言。季恺一脸正经,“不是么?”有时候,他看起来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知道我父母的事。”她收了笑意。
    她站在阶梯最高层,一时间较他高了许多,季恺和她说话需要仰头才行。他双手环臂,“我最近好像不太正常了。”
    季恺没接她的话,继而自言自语道:“总是想见你。”
    “你知道我从来不看微信消息的,现在我连你微信步数都在刷。”
    “像个傻子一样总是搜索你的名字。”
    “许露,我现在应该”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盯住她的。
    广场的阶梯还有前几日倾盆大雨留下的水坑,肆意的风卷起坑里的水汽呼啸而来,冬日的凉意沁入骨髓。许露裹紧大衣,正想跳下高台。听到季恺的话,背脊僵住。
    她抿着唇,瞳孔一点点放大。她上前一步,捂住季恺的嘴。
    他的话被打断,顺势,许露跌进他的怀里,鼻腔顿然被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侵占。
    她揪住他的夹克外套,“季恺。”她语调极轻。
    季恺的喉结焦躁不安地上下滚动着,无言良久,他放开许露。
    夜很深了。
    *
    许露回到家时,感觉演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戏,这两天的事加起来太多,她的脑子快要被这些事塞满。
    微信的群聊里,张导发了一个大红包安慰了一下大家,好在火灾对剧组影响不大,很快就可以复工。
    许露搜索了季恺的名字,弹出的除了和自己的绯闻就是fg公司现在的危机。腹背受敌,舆论都在看向fg下一步的动作。
    她心绪很乱,满脑子都是季恺今天和自己说的那句话,季老爷子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是个胆小鬼,可季恺不是。
    天一亮,季恺出现在岁荣家的院子里。岁荣以为自己眼花了,眯着眼睛再瞧,确实看见了一个高瘦俊朗的男人满脸阴郁站在自己房间窗户门口。
    季恺举着手机:“八点。”
    “我擦,季老板,一个月休一次能不能让我睡个懒觉。”岁荣炸毛。
    季恺重复:“八点了。”
    季恺这人很轴,昨天说今天八点让自己陪他去趟商场,没想到这丫能准时出现,八点整,一分不差。
    真是无情的资本主义。
    八点一刻,岁荣被季恺拽住了家门,塞进了自己的车里。岁荣脑袋凑近季恺,“你现在有那个昏庸帝王的味了。”
    季恺拍开岁荣,“没到那一步。”
    “所以你昨天和人家表白她回你啥了?”岁荣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知道?”季恺干咳了一声,强装镇定。
    “不是吧,真表白了?”岁荣笑了,“我就随便炸炸你的。”话音刚落,一个冰凉的爪子就伸进了自己的后脖颈,岁荣惨叫一声,“大哥,你昨天和你家老爷子为了许露抬杠的事早就传开了好不好。”
    季恺挑眉。
    “冲冠一怒为红颜。”岁荣推搡了他一把,“季大昏君。”
    两人到horsemall的时候,玉器店刚开门。柜员大多在低头整理,岁荣懒懒地倚着门沿,“这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店。”
    “新店,听说老板手艺不错。”他带着设计图进去,问柜员,“我和刘老板约的今天。”柜员刚整理好货架上的手镯,摘下手套去接季恺的玉佩设计图。
    “学姐?”他惊骇道。
    眼前穿着工作服的女人也僵住,手悬在半空。她素面朝天,但细看五官精致漂亮。长发盘成小揪,伸出手的半截胳膊枯瘦如柴。
    “小恺?”
    门口的岁荣幽幽地同季恺进来,本是一张的嬉笑的脸,此刻却凝滞成冬日刺骨的冰。
    在季恺印象里,学姐林园草是个很高傲的女人,从小习舞,无论站起坐下永远后背挺直。当年岁荣也是因为人好看才追,不知怎么追着追着,就彻底上了头。
    从小到大的花花公子,一时间为了她炸了鱼塘,全心全意的当起了二十四孝好男友。本来岁叔叔还担心岁荣不好好学医,没想到自从和林学姐谈了以后,发疯似的念书,那段时间季恺听到岁荣讲的最多的话就是,真的好爱小草。
    后来不知怎么,学姐就和他分了手。每次提到分手原因,岁荣都讳莫如深。
    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学校舞团首席,今日却成了一家玉器店的柜员。那张精致的脸虽漂亮,却也挡不住一脸的疲惫。
    “这么巧。”还是岁荣先开了口。
    林学姐不准备理岁荣,自顾自地继续收拾柜台,“老板等会才来。”
    “还以为你离开我能过的多好。”
    林园草收拾的手停住,她抬眼望了岁荣,岁荣还和大学一样,九头身,妖孽脸,满身散发着玩世不恭。
    “我现在是医生。”他补充,“快升副主任了。”
    林园草极其敷衍地回了一句,“那恭喜你。”
    他还想再说什么,想告诉林园草她一声不吭离开自己的这些年,他多努力,多成功。可他忽而意识到,当他急切想证明自己时,他已经输了。
    林园草似乎并不在意他过得有多好,也并不自卑当年的舞团首席此刻只是一个小小的商场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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