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有两家人各自带了儿女来馆子里,约莫是要给儿女们相亲。男孩儿表示谦让将菜谱交给女孩去点,女孩借机想展示自己料理琐事的能力,于是像模像样地点了几样菜。
    唐玉树却一面记着一面对人家姑娘说:牛肉你吃好多哦!
    直把那姑娘给气哭了:你笑话我吃得多是不是?
    没嘚没嘚我是说你要吃好多,好多就是好多的意思!
    要不是被林瑯及时掐着脖子拖回后厨,唐玉树还会继续站在那边笨拙地解释。
    听罢来龙去脉王叔笑到握不稳笊篱,捞了半天才把两碗面澄出来:玉树的口音一时半会儿改不了,那是情有可原的事;那就换换林瑯你去接待客人,正好让玉树专心忙后厨。
    林瑯接过面来,习惯性地多舀两勺辣椒油:后厨有什么可忙得底料前一晚唐玉树就都炒好了,菜也在每天一大早就买回来也洗好了客人点了之后,我们直接端过去就是了。没什么忙不过来的!
    将两碗热腾腾的面端上桌,王叔也落座:呀!林瑯还挺能干的,还会洗菜?
    纠正时声音却因心虚而弱下去了几分:是玉树洗的。
    王叔瞟了一眼身旁愁眉苦脸吃着面的唐玉树,又将眼神转回林瑯身上:那你都干什么?
    为了遮掩心虚又重新把弱下去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诶你什么意思啊!我记账算账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虽长林瑯二十多岁,可王叔也着实害怕这个性子尖锐的少年,只得一面应承着好好好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抛给林瑯:这个给你。
    林瑯好奇的眼睛睁得很大,放下筷子仔细地展开:什么啊朱樱绒簪?诶王叔你怎么会攒这个?
    我当然会攒谁还没个年轻爱臭美的年纪。王叔昂了昂下巴:怎么样?好看吧?这可是我用掺了金丝的上好绒线扎的,和真的朱樱花没啥两样。你瞧你头上那朵,前几日开业时被火燎得乱七八糟的
    别提了林瑯垂头丧气道:这是小时候我娘给的,我从小带到大竟然烧成这样,我可心疼坏了。
    那就收好。以后想带,就带我给你攒的这一朵吧你且仔细瞧瞧,可比你娘给你的差?
    自然是差远了嘴上不肯承认,但手已经诚实地伸过头顶,把王叔给的新簪花带好了。
    我说你也别生玉树的气了。见林瑯原本低迷的情绪因为得了新的绒簪而变得缓和了几分,王叔适时提起:你瞧他眉毛幸亏火苗没把眼睛给蹿了!
    被点了名,唐玉树抬眼看向身侧两人。
    那两双视线也齐齐聚集在自己的脸上,这让唐玉树一时不知所措。
    见状,林瑯终究也没忍住,又笑出了声:算了算了以后这堂倌,还是我来当吧。你尽管把厨房里的事情处理好就行。
    唐玉树连连点头:要嘚要嘚。
    林瑯听罢又气不过,横眉竖眼地看向王叔:你听你听听他说话!
    谈及这蜀地口音给江南少爷带来的困扰,张谦这厢却完全是另一幅态度。自打入蜀地境内,模仿蜀地口音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真够慢的驿站的书信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在路上磨蹭什么呢?
    慢可不能怪我(还不都是作者在拖更!)实在是蜀地风貌太有趣了,一路吃吃喝喝都没能把这边的美食享受个遍,加之又在渝州逗留了几日张谦辩解一番后,转了个矍铄的眼神,望着义弟,怪腔怪调地:急个锤子呦?
    一别三五年,你倒是没变。李犷抿了一口茶,望着嬉皮笑脸的张谦:不过好像矮了一些。
    是你长高了!张谦急忙为自己辩护:父亲临终还一直担心你:长不高在军营里不好服人!
    他老人家可以放心了。谈及义父,李犷声音有几分颤抖,却还是克制着情绪,摆出一副淡然的面目:别怪我不流泪战火里走了这么久,生离死别看得寻常。
    那你计划什么时候回京去?
    成都战后安置已经妥当了不少遣散的兵如今也有了你提供的活计,民心安稳。差不多也是时候离开了。李犷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一时间竟不知道回京要做什么。
    当年不顾你们阻挠,接下这一道平叛的军令,无非就是想替家门重新争一份光。可如今叛乱也平了,封侯了领赏了,可倒像是这一辈子的指望,也都了解了以后要去哪呢?
    那就随我回金陵吧!以后都不去京城了,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金陵。
    李犷垂下了眼,并未作答。
    空气安静了片刻后,李犷先行开口道:我寻了成都的大师傅,一会儿煮了火锅替你接风你该是不知道火锅这东西,是一种蜀地特色。
    我知道。张谦将眉毛一挑:我那亲外甥,开了一间火锅馆子。
    林瑯?倒换成是李犷一脸茫然了:他怎么
    话题谈及这林瑯的火锅馆子时,张谦一拍脑门儿:你可知道唐玉树?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李犷掩饰不住几分急切:他怎么了?你还有他消息?你们怎么认识的?
    见到李犷有些失态的反应,张谦思忖了片刻:哦,其实也没什么。父亲名下在陈滩有一处宅子,是你送给唐玉树的吗?
    对啊,小时候义父带我去玩过,见我喜欢就说送给我了。李犷解释了一下归属问题,便又迅速急切地打听:唐玉树住过去了吗?他过得如何?你何时见他的?
    是这样,父亲老了糊涂了,他可能忘了已经把宅子送了你,后来又把那宅子送给了林瑯。你喜欢的话,我再送你一处,那间宅子对林瑯来说很重要
    再送我一处?不可能。义父最后一次给我的书信里说了要把宅子送给我,只是找不到房地契了。那信件我已经拿去公证,并且在转赠给唐玉树的时候补了房地契,料想再过些时日就会送到他手里去的。
    现在林瑯和唐玉树,在为那间宅子相争。
    哦?你可管好你的外甥!他为难唐玉树,就是为难我。
    一个义弟一个外甥,两个性子都倔强地比牛还可怕。张谦叹了一口气:都怪父亲迷糊罢了,也没为难谁,那两人合伙在那里开起了火锅馆子。
    开火锅馆子?唐玉树?李犷笑了起来。张谦发现,每在谈及唐玉树的时候,李犷那端庄淡然的做派都会被收起来,难以克制地露出他小孩子一般的情绪:你什么时候回金陵,且带我去看看!
    虽见得李犷提及唐玉树时脸上的笑意分外不悦,但好歹是答应与自己一同走了。
    张谦抿了一口酒,笑了一下:好。
    是夜子时,陈滩镇点绛唇火锅馆内。
    小崽子,再添些酒!
    嘿叫我什么?坐在后厨门前打盹儿的林瑯听得客人呼唤,顶着一双黑眼圈兀的站起身来,就想要骂过去,幸亏被唐玉树手忙脚乱地拉住了。
    他叫我小崽子你听见没?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小崽子!
    别气了,昨天不还有人叫你小屁孩儿吗?唐玉树举了个更差劲的例子,试图让林瑯心里变得舒服些。
    林瑯听罢却半口气吊在那边呼不出来:你这是安慰人吗?
    是嘞是嘞按着林瑯纤瘦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门槛上:你好生坐着,我去给他们端上
    对付完客人,唐玉树又跑了回来继续洗碗。瞟见林瑯坐在那边撑着头又怒又困的:不然你先去睡吧,这桌有我招呼着就行了。
    不!我非得看看这些人要待到什么时候!明明早就吃完了,生生在这里多坐了一个时辰!林瑯揉着已经乱糟糟的头发:现在都子时了!
    你不晓得唐玉树看着此刻崩溃的林瑯笑了起来:我小时候成都还没打仗,那时候人们都喜欢大夜里聚在街上吃火锅,喝酒,打麻将。诶你们金陵不也一样吗?
    那怎么能一样以前是我们去玩儿,现在可是伺候人。林瑯越想越气,恶狠狠地向檐下那桌还在推杯换盏嬉笑闲聊的人们丢去一个白眼:你说说想当年我还是林府大少爷,这类人见了我都点头哈腰的!
    生意好你还不高兴了。唐玉树安慰道:不然你先去睡。就这一桌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不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这种无赖客人,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说着,林瑯站起了身,阴笑着抓起抹布,走向了那桌客人。
    生怕这位大少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唐玉树探头出去紧紧盯着林瑯的一举一动却见林瑯先是殷勤地上前去,将客人桌上的骨头残渣一并拢在手里,丢进了泔水桶中,然后便立在其侧寸步不离,倒酒添茶,毕恭毕敬。
    没事就好。唐玉树才安心下来,继续洗刷着堆成小山的碗碟。
    且说吃饱喝足却恋恋不肯走的这桌客人,本来闲聊得痛快,可是身边突然来了一个小堂倌儿,聊些什么都总觉得有所忌惮无法舒展;加之那堂倌殷勤得紧,倒酒添茶,也不好对其呵斥如此之下,果然这桌客人也就潦草地结了账,离了馆子。
    好不容易逼走客人,终于不需要再出演勤快戏码的林瑯愤愤地将抹布往旁边一丢,走到了后厨往椅子里一窝,摆出一副山大王的姿态洋洋得意:我厉害吧?他们走了!
    唐玉树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那就去睡吧。
    疲惫到丝毫不客气,林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正要回东厢房,院子里却又吵吵嚷嚷起来。
    打烊了打烊了!林瑯走出院子,对来者们下逐客令。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方才刚送走的客人:诶?什么事?
    我们丢东西了!只见其中一人在摆满食物残渣的桌上来回翻找。
    丢了什么?
    扳指!
    扳指?
    就刚才放在桌边上的,犀角扳指。
    林瑯瞳孔一缩:犀角扳指可能被我当成骨头收到泔水桶里了。
    客人勃然大怒:什么?!
    听闻动静,唐玉树从后厨跑出院子里来,刚好看到的一幕就是那客人把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半碗剩酒,泼到了林瑯的脸上。
    ☆、第十三回
    第十三回唐军爷竟遭刀枪客林掌柜再遇承恩人
    且说林瑯被人当头泼了一脸酒,简直不啻于人生第一奇耻大辱。当下被酒水辣得睁不开眼睛,就准备要破口大骂。
    各种火力十足的侮辱性言辞已然在喉头拉紧了弦,正呼之欲出之时,却被从身后跑上前来的唐玉树用袖子堵了口,把一堆脏话瞬间擦成了一团不知所云的乱喃。
    被生生堵回肚子里的怒火越烧越旺,此刻的林瑯几乎像个燃尽引线的炮仗,马上就要到了爆炸的临界点。被唐玉树用袖子擦净了眼周辛辣的酒水后,林瑯睁开了双眼,在一瞬间,就着院里的灯火,看到了明晃晃的一片刀刃。
    林瑯才明白了唐玉树阻止自己发飙的用意。
    炮仗浸了水,火力一瞬间蒸发得不知所踪。
    檐下穿过的夜风将后背发出的冷汗吹得冰凉,林瑯连呼吸都不敢。
    挡在自己身前的唐玉树开了口:你们做啥子?
    视线越过唐玉树的肩膀,落在了满脸横肉的客人,和他同行之人的身上。林瑯猜测,对方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人物,而那些同行之人,似乎也都是他私养的打手。
    只见那大腹便便的客人冷笑了一声,向这个突然跑来出头的青年发问:你是掌柜的吗?
    是嘞。唐玉树倒是不怯场,果然是战场上走出来的。
    你这是从哪儿招的伙计把我的犀角扳指倒进了泔水桶里。
    他也是掌柜的!唐玉树替林瑯澄清身份,接着道:给你找出来就是了,你泼他做啥子?
    那客人倒一挑眉毛:哦?两个掌柜的?
    是嘞。我做火锅,他记账!
    只见这客人似乎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记账?你雇个账房不就行了,还分一半馆子给他?明明应该是你当掌柜的啊!你得知道:在江南,会做火锅的没几个。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唐玉树没理会那客人的话,只想着赶紧解决事情,送客关门:扳指还要不要了?
    要。那客人点了点头,昂起下巴将视线从唐玉树脸上转移至其后林瑯的脸上:我要他亲自给我从泔水桶里捞出来。
    唐玉树转过头看林瑯,却见林瑯早吓得失神了,却还板着脸孔强装镇定。
    实在熟悉林瑯的脾性,让他像个堂倌儿一样招呼客人,本就十分为难。从方才被泼一脸酒,再到此刻这个客人对林瑯刻意羞辱,自矜又执拗的林瑯怕是宁可选择死都不会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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