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黎容不是,黎容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心悸,沿着骨头缝发寒发汗。
    她恍惚觉得,外孙身体里好像换了一个人。
    顾兆年快步走进来:“妈,准备准备,有人来了。”
    老太太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那些亲戚朋友帮衬着站成一排,然后拉过黎容,让他在最前方做准备。
    黎容并不打算行礼。
    因为他知道,不管来的是和他父母多熟悉,在红娑研究院多有地位的人,他们都在这场滑稽的污蔑中失声了。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江维德,他跟了近两年的导师。
    黎容难免怔忪,因为江维德从没跟他提起,曾经来过他父母的葬礼。
    这时候的江维德已经在红娑研究院举足轻重,他现在要年轻一些,鬓角的头发还没那么白,脸上的皱纹也才隐约可见,他的脑门很大,因为常年体虚缺乏运动,额头还泛着油光。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做甲状腺结节切除术留下的淡疤。
    黎容动了动唇,一声老师差点喊出了口。
    但江维德此刻不认识他,只是略显伤感的看向前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深深向前鞠了一躬,腰弯着许久,才不太利索的直起来,脸都被血压顶的有些红。
    顾兆年认得江维德,一些职业病作祟,让他赶紧狗腿的迎了上去。
    “江教授您怎么也来了,这雨天天气冷,听说您最近还生病了,心意到了就行,您老一定得保重身体啊。”
    江维德迷糊道:“您是?”
    顾兆年:“我是顾浓的哥哥,我叫顾兆年,在a大工作,校长办公室经常能看见您,您到这边坐下歇歇。”
    江维德赶紧摆手:“我不坐我不坐,你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老朋友。”
    黎容轻挑了下眉:“老朋友。”
    他以前从不知道父母和导师有过私交,哪怕互相提起,也是客客气气,陌生疏离。
    这也正常,他父母要比江维德年轻一些,又早早开了公司,和江维德这种一门心思搞研究的还是有些区别,而且彼此都忙,平时共同话题大概也不多。
    老太太轻咳一声,示意黎容回礼鞠躬。
    黎容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江维德面前。
    “江老师。”他轻声喊道。
    他做gt201项目的申请书,还是江维德亲自给他批的。
    可惜项目结果,他本人却无缘看见了。
    江维德看了他一眼:“这是黎教授和顾教授的儿子吧。”江维德眼神温和许多,抬手拍了拍黎容的肩,郑重道,“你要好好努力,成为你父母的骄傲。”
    江维德教过他很多东西,帮他避开过很多弯路,他能感受得到,江维德对他是倾囊相赠的。
    黎容轻笑:“好,谢谢您。”
    江维德似乎没想到,黎容在这种场合还能神态自若的笑出来,就好像是和他在研究院的走廊里,走了个对撞,彼此熟识的打招呼。
    老太太顿时沉了脸,觉得黎容实在太不懂礼数,江维德的年纪比他父母都大,他却连点小辈的姿态都没有。
    她想教训几句,可黎容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那种我行我素的作风,不仅丢他父母的脸,还丢整个顾家的脸。
    江维德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黎容脸上毫无沉痛,让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安慰,他正在踌躇,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的人黎容完全不认识。
    那人年纪大概与江维德一般,但是十分清瘦,颧骨突出,两颊向内凹陷,皮肤松弛的贴在骨头上,眉骨上方,有一处很显眼的红色胎记。
    年纪大的人如果太瘦就显得苍老疲惫,但这人难得的精神,双目比江维德还炯炯有神,只是他明明腿脚利索的很,手里却拄着一支棕黑色的拐杖。
    他穿着身黑色中山装,扣子得体的系到最上方,胸口的兜里,还插着一根用过许多年的钢笔。
    穿着简单,打扮简单,长相普通,个子还矮。无论放在哪个人堆里,这人都太过不起眼,以至于就连习惯攀附关系的顾兆年,对他都没有多热情。
    倒是江维德向后撤了两步,跟黎容拉开距离,给后面这人让地方。
    顾兆年问道:“您……”
    来人一弯眼睛,就是一副和蔼可亲笑眯眯的模样。
    “我叫张昭和,也是a大生化院的,跟黎教授曾经在一个教学楼里工作,他教过我带的班级,听人说黎教授今天办事儿,我赶紧过来一趟,幸好没错过。”
    “啊。”顾兆年立刻兴致缺缺。
    他给a大校长当司机多年,对a大的人事最了解不过。
    a大生化院每年招六到八个班级,每个班级都有个讲师作为带班老师,讲师只给学生上入门基础课,后面的专业课都是交给黎清立这样有国外深造背景的教授的。
    这人这么大年纪了,也还是个代班讲师,说明在学术上完全没有成就,基本就是仗着资历,在a大混日子。
    而且他说连葬礼时间都是听来的,说明根本和黎清立顾浓也不是好友。
    顾兆年当然拿不出对待江维德那种热情。
    黎容倒是听说过这个人。
    a大入学后会有一个分班考试,班级按照笔试面试成绩分配,排名靠前的一班可以获得学校更多的奖学金和出国交流资源,配备的老师也全是精英。
    张昭和带的,永远是大家花钱托关系也想跳出来的最后一个班。
    据说他脾气不错,和蔼可亲,给分也高,但是完全不会管理班级,也根本没什么学术根基,他的课上,出勤率永远不足40%,而来的人也懒得听课,吃零食玩手机聊天打闹的都有,张昭和就像被浆糊塞住了耳朵,自己讲自己的,和学生仿佛身处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即便这样,他也不忍心给那些缺勤的学生记不及格。
    大家私下里都说,张昭和人是好人,就是在他班里,容易养成个废物。
    勤奋优异如黎容,上一世自然是和他没有交集的。
    张昭和放下拐杖,虔诚的鞠了一躬,闭着眼,嘴里叨咕了很久。
    等他再一睁开眼,双眼已经泛着泪光。
    他嘴唇颤抖,还想再对着灵堂说些什么,顾兆年却热情的向后迎去。
    “李教授,您也来了。”
    张昭和就像在课堂上被学生忽略一样,被顾家的亲戚朋友一同忽略了。
    但大概是早就练出了强大的心态,他硬是嘟囔完自己想说的,才自顾自的退到不起眼的角落。
    李白守一边擦着额头的雨珠,一边在门口的脚垫上蹭去鞋上的泥土。
    他谦虚的朝顾兆年摆手,示意顾兆年不用太过在意自己,可又慢悠悠的清理着鞋上的污垢,恨不得把灵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黎容收回落在张昭和脸上的目光,稍微眯眼,静静的望着李白守。
    李白守总算把一双皮鞋擦的干净整洁,然后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服,听着胸脯走了进来。
    他的余光暼到了站在一旁的江维德,又默默的把目光扭开了,让刚准备跟他点头示意的江维德略显尴尬。
    张昭和就更不起眼了,甚至配不上李白守一个重视的目光。
    黎容一直知道,李白守嫉妒黎清立,也嫉妒江维德,他嫉妒一切学术成就高于他,在科研道路上走的比他通顺的人。
    如果他真的拿到了黎清立的那份假说,他在红娑研究院的地位就要仅次于江维德了。
    可惜这辈子,他拿不到了。
    李白守浑然不觉,他只当是某些民间组织为了找茬,盯调查组盯得紧,他一时半会找不到时机取硬盘。
    等再过段日子,蓝枢的人撤了,事情平息了,调查组也不严了,他身为黎清立昔日的同事,查看一下硬盘还不是轻而易举。
    黎清立实在是不设防,偏偏在出事之前,还跟他透露过,提出的新假说逻辑捋顺了,只等着再复盘一边,调整细节就可以写出论文发表了。
    他一方面嫉妒黎清立,一方面又极度相信黎清立的水平。
    能让黎清立这么重视,一定是很轰动的研究成果。
    黎容勾了勾唇。
    峰光文化公司给他父母造的那些谣言还历历在目,李白守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灵堂,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李白守发现黎容在冲他笑,笑意里却没什么友善的意思,他不免皱了皱眉,感受到了非常不适的冒犯。
    但现场人多,又是在黎清立和顾浓的灵堂,他不好发作。
    李白守快速的鞠了一躬,长叹一口气,声音颤抖:“老黎,我来看你了!”
    黎容轻挑眉,抬手指了指墙上的警示牌:“您小点声,别在神圣的地方大声说话。”他又坦荡无辜的看向老太太,“是吧,外婆。”
    李白守:“……”
    李白守刚调动起的情绪被贸然打断,就像胸口堵了块棉花,闷闷的不上不下。
    老太太气的血压飙升,用手抵着额头,深深喘气。
    一旁的表姑赶紧扶住老太太,用责备的眼神瞪向黎容。
    李白守强压下怒意,调整好表情,放低了音量:“老黎,你安息吧,你家里的事,有需要的,我一定责无旁贷,你未完成的科研事业,我会替你继续下去……”
    李白守比任何人都情真意切,絮絮叨叨了好久,久得让顾兆年都开始不好意思。
    他只当李白守是黎清立顾浓很亲密的朋友。
    但这话听在黎容耳中,却有了意味深长的味道。
    黎容走上前去,眼眸微敛,平静的打量着李白守的侧脸,几秒后,才轻飘飘道:“除了科研事业,我父母在鱼洲资助的特殊学校,你也能帮忙继续下去吧?”
    李白守看了黎容一眼,目光对视一瞬,他轻蔑的瞥开了眼,硬邦邦道:“我自然是积极投身公益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我辈的责任。”
    他对黎容的印象并不好,上次见面,他揣着一副笑脸,但黎容却对他毫无半点尊重,甚至对黎清立和顾浓的死好像也不怎么上心,完全一副被养歪了的纨绔子弟模样。
    也不知道以前黎清立是怎么夸出口的。
    黎容眉头稍蹙,别有深意的盯着李白守。
    李白守却不将他一个高中生放在眼里。
    李白守扭头看向了对他最热情的顾兆年:“我实验室还有项目要忙,学生们也都等着,要快赶回去了,唉,科学的脚步,是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说这话,有故意刺激黎容,报复黎容对他没礼貌的意思。
    黎清立和顾浓已经没了,但他还平稳的走在科研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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