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观业此言一出,群臣静默。
    油焖笋不过是临安家喻户晓的一道菜肴,若真要计较起来是上不了宫廷宴饮的台面,席间见到时还觉惊奇,不过转念一想,王开虽说之前是个百户,可也是沾了长女王宝柔入宫成了女官的光,如今又加封骠骑将军也好,也还是平门百姓的底子。
    王宝橒会做这道菜也无可厚非,既然太子都没什么表示,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场晚膳到最后,宝橒的油焖笋成了焦点,张观业转头就把太子妃所谓的重赏给了宝橒。
    太子还要留在大内处理前线军政和晨间冗击的事务,太子妃一道陪着,最后乘马车回府的只有张观业和宝橒。
    宝橒手里拿着宴间太子妃赏赐的一盒子金元宝,沉甸甸的,却比不过她心事沉重。
    “爷,这赏赐我拿地不踏实。”
    张观业头也不回,语气淡淡的:“为何?”
    “这些尚食、司膳要在宫里盼多久才盼来的一次升迁机会,却为了顾及我的颜面白白错失了去。”宝橒斟酌着开口,她进宫陪伴过长姐,虽然只有短短一年,但其中何等艰辛,她光看着都觉得十分酸楚。
    走到丽正门,车夫牵着缰绳候着了,张观业侧过身让宝橒先行,蕊黄搀着她,撩起轿帘弯下身子的一瞬间,宝橒只觉眼前突然一黑,尖锐而短促地叫唤了一声,幸亏张观业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跪倒。
    受惊后宝橒抚着胸口顺气,歪倒在辕座上慢慢缓过来。
    张观业还抓着她的手,指尖移动到腕间脉络,突然睁大双眼,眼皮不自觉地颤动,而后对着流风吩咐:“去请今日当值的太医来。”
    宝橒投来疑惑的眼神,他轻咳着几声,错开眼神。
    “我问你,这些女官入宫来是为什么?”
    “为了家庭、为了自己的胸怀抱负?”宝橒拧着指头,试探地回答。
    张观业抱胸斜靠在车壁上,低头看向她:“你那是站在她们的立场,才会如此觉得。
    “入宫来,便是臣子,是奴仆,侍奉地不仅仅是我的身份,更是我朝存亡的意义与价值。
    “你既是她们的主子,赏是罚,罚也是赏,不是给他们的,谁敢置喙是哪个主子拿去了?”
    宝橒仰着脸看他,张观业讲这番话的语气波澜不惊,他是在金盏玉蝶的堆砌中长大的贵子,虽算不上漠视轻蔑,但骨子里的矜贵和桀骜得抽筋剔骨了才能全然去掉。
    见坐在辕座上的宝橒一时没有回应,双脚悬在半空微微晃动着,不远处流风引着一位太医紧赶慢赶地朝宫门赶来。
    天边的繁星在层云后闪烁,宝橒看不到他的正脸,只听得他终是软了些语气。
    “以后,不要沮丧,也无需羞于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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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橒回到府邸时还有些飘飘然,抚着自己的小腹,不敢置信里面有个小娃娃。
    还是觉得神奇,站起身张开双臂低着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蕊黄,连太子妃娘娘都说我近日消瘦不少,我怎的食欲不增反减啊?”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慌乱地回身抓起蕊黄的手:“会不会......会不会是误诊啊......”
    蕊黄被宝橒的一席话逗乐了,安抚着她坐下:“瞧您,又开始杞人忧天了不是?奴在府里伺候的久,哪位侧妃怀孕时的模样没见过,都是不一样的。”
    听到蕊黄这么说,宝橒稍稍安了心,轻咬着下唇摸着小腹,心中不自觉地欢喜。
    房门被推开,张观业披着月色走了进来,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总觉得再回宫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宝橒按捺下心内的不安与疑惑,想起先前他让她不要羞于快乐,扬起嘴角迎上前为他更衣。
    “爷,今日赶路一定累了吧。”宝橒解着他的系带,连带着话语里都染上了难得一闻的俏皮,“早些安置吧。”
    张观业抓住宝橒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情绪翻涌,宝橒突然羞红了脸:“爷,江太医说了,头叁月不得行房......”
    话音刚落,张观业松开了手,在桌案上放下一个瓷瓶,眼神躲闪:“是了,你既有孕,我也不便与你同榻而眠,我先回书房了。”
    在宝橒不知所措中,张观业离去的步伐有些匆忙,但不忘嘱咐蕊黄一句“好生照料太孙妃”后,又隐匿于苍茫的夜色里。
    蕊黄阖了窗回到榻边站着:“您别多想,万岁出征宫里怕是有许多军务要处理,怀了孕觉浅,太孙是心疼您呢......”
    瓷瓶口没有旋紧,散着涩香。
    是消肿的烫伤药。
    “我知道。”宝橒仰起脸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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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观业除了偶尔回一次房其余时间不是在大内就是在书房,诊出喜脉后宝橒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仆役多了许多,倒真的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太子妃得知宝橒有孕后也从大内回到府邸,欢天喜地地为她操心起吃食住行来。
    第六个月时,万岁又一次答应与乌卢签订休战条议后不日凯旋,彼时宝橒在太子妃的投喂下又圆润起来,因着身材娇小,裹在毛绒的冬装里滚圆一只,许是脸皮太薄,天气一冷小脸不打胭脂都红扑扑的,让人瞧了就觉得喜庆。
    万岁在除夕当日抵达临安城,临街众人朝贺,宝橒怀着孕太子免了她去阙门迎拜,即便待在宫外的府邸内,听着墙外民众的呼喊也能描摹出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来。
    除夕宴饮结束,张观业配合着宝橒的步调走着。
    今年暖和些,道上也没有积雪,身后还跟了一群内宫仆役,架着一摞摞担子,是席间万岁赏给宝橒的一些佛教典藏,有梵语,也有译本,附带着一些祈福类的玛瑙木雕。
    “哟,这不是大侄子么?”身后传来一道洪亮的叫喊,在寂静的宫闱里显得格格不入。
    宝橒停住脚步回望,是信王。
    信王坐在马车里,马夫撩起前端的轿帘,只见信王怀里一左一右靠着两个绝色美人——本来是一大臣进献给万岁的乐姬,万岁又赏给了张观业和信王,但张观业拒绝了,于是都让信王占了去。
    张观业腰身挺直,挑起一抹笑,微微侧头算是招呼:“这马车可是禁止入大内,二叔可得当心点,好在今日遇见的是我,不然哪个多事的跑到皇爷爷跟前嚼个舌根,多不好。”
    信王笑了下,目光又落在边上安静的宝橒身上,张观业侧了身子挡去他大半视线:“二叔今日凯旋,又有佳人在侧,春宵苦短啊......”
    “哈哈哈哈,大侄子言之有理。”信王仰头大笑几声,往后一靠,“新欢旧爱,我可比不得太孙您啊......”
    轿帘落下,马车轱辘着扬长而去,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宝橒只觉得张观业的脸色越发深沉,回府后还是把自己锁进了书房。
    顾虑他身子,宝橒还是端了一碗红豆粥敲开了门,出乎意料地没有在看书或者批章,而是拿了小刀在篆刻着什么。
    张观业瞧了一眼来人,见是她,猛然想起自己许久不曾回房,收回目光任由她走了进来。
    “爷,你午间用的也不多,我熬了些粥,趁热再用些吧。”宝橒放下食案,将红豆粥推至他手边。
    张观业依言放下了手里的木块儿,挽了袖子,看清面前玉碗里头的红豆粥,愣了一下。
    宝橒心中一紧:“是怕太烫么?我方才碰了碰碗壁,应是不烫了的......”
    “无事,只是许久没喝过红豆粥了。”说着,张观业拿过汤匙一勺一勺地舀着粥,慢条斯理地嚼着。
    不知怎得,宝橒总觉得还是有别的原因,红豆粥只是一个托辞,定是和人有关。
    想起与那位朱小姐打过十天半载的交道,那会儿子太子妃也爱作些吃食,朱小姐撒着娇提起她自己唯一擅长的只有红豆粥。
    宝橒面色刷得一白,此刻张观业端起碗一饮而尽,看到宝橒的脸,微微错愕:“是不舒服了么?可要传唤太医?”
    摇了摇头,宝橒抚上自己的小腹,张观业松了口气,沉默稍许。
    “算日子,是要有七个月了吧。”
    “嗯,这个月中就七个月整了。”宝橒乖巧地应答,突然抬起脸看着张观业,温和的杏眼里盛着笑意,“爷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张观业像是被问住了,挑眉却不答,随后松了神情,笑意却不达眼底。
    “男孩吧,这样你也能有个依靠。”
    宝橒不解,摸了摸衣襟:“可是,爷不就是我的依靠么......”
    难道生个儿子,和他之间便就没有别的联系了?
    月色透过薄薄地窗纸,又渐渐暗淡下去,宝橒不知道该期盼张观业给她怎样的回复,好像不论如何她的心思已经动摇了。
    许是气氛有些沉闷,张观业又拿起小刀雕刻起来:“其实都好,不论男孩女孩,这都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这次宝橒只在心里接上一句,坐在一边看着张观业手中绽放出一朵漂亮的木棉花。
    明明是他教会她要目视前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找不到他眼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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