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观业对宝橒聊胜于无的印象里,她的面容像是一团朦胧的雾。
    唯有那一双晶亮的杏眼透过云烟对上他的视线。
    知道他定亲时人还在西北,不作他想认定是朱微蔓。
    班师回朝后才知道,他的新妇另有其人。
    于是他跑到紫宸殿偏殿长跪不起,整整两日滴水未进也换不来太祖爷的心软。
    近侍告诉他,在庙会时他奉命回城办事完后再赶回去留在原地与信王、澄王打扫战场,太祖爷就先行一步回朝了,只是太祖前脚刚到,朱微蔓后脚就因家中亲人逝世为由接回了燕京。
    大约是忘了早就有这么个“孙媳妇”的存在,太祖爷还是找人占卜算卦,定下了王宝橒。
    太祖终于同意接见张观业时,他跪地连走路都踉跄了。
    张观业跌坐在阶下,看着太祖爷蹲下身手掌搭在他的肩头,告诉他说:“在这个位置上,注定要辜负一些人,也会对不住一些人,而这些人,只能接受最后的结果。”
    “那孙儿也是皇爷爷口中的这些人吗?”
    “不,你是要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太祖看着张观业,肩上的重量慢慢加重,“小子,既然已经错过了朱小姐,就不要再错失王姑娘了。”
    豆大的虚汗从额角滚落,张观业只觉全身冰冷:“孙儿还是不解,为什么?”
    太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玉阶上的龙椅走去,高大又孤寂。
    “你命好,她也命好,是为良配。”
    顺风顺水长到弱冠之年,这是张观业头一次受挫,犹记得陪她归宁的那一天,她却为着别人口中的好命担惊受怕,还说“做不得数”。
    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张观业顿感讽刺——人人皆道他张观业好命,他也自恃这份天得的眷顾,却不想也因着这份好命在婚姻之事上受缚。
    宝橒虽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幼年丧母,王兴虽然一介武夫却把她教养地恭顺谦和,至少他母亲赵氏很是喜欢这个儿媳。
    虽然她从前也是这般夸赞的朱微蔓。
    张观业顺从了,情深缘浅的戏码不仅仅在御街的戏台子上上演。
    记忆里,宝橒的说话声总是很小,带着讨好的意味,却不是女儿家对丈夫的撒娇,倒真真应了合婚圣旨上的“无媚顺之态”。
    踏进喜房的前一刻,彼时还是太子妃的赵氏夺过他斟满的酒樽,眼神里暗含警告,灌醉自己的计划破灭,张观业来到殿前,耳畔响起太子爷的话。
    若是成不了她的丈夫,至少当一座她的靠山。
    揭开红盖头的那一瞬,酡红的脸蛋和饱含爱恋的眼波,张观业见过太多回这样的视线,在情到浓处时她在身下小声唤他“相公”时,他却不敢再听第二遍。
    够了,别再叫了。张观业在心里嘶吼,他的情意已经给不到第二个人,从他们被绑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注定是失意的结局。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宝橒只做出那一次让他心惊的举动,其余与她所处不多的时间里,她都是恭敬温和地唤他“爷”,同时又带着怯懦的傻气,赵氏教她打理家事,有时候被几个侧妃欺负都不知道。
    并非忍气吞声,因为她下意识地会将错误的缘由归到自己头上,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在太子爷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那几个侧妃才有所收敛。
    她愚蠢却也聪慧,不解时会眨着眼瞟他,大抵是不好意思直言,那时候张观业觉得女子应该都想朱微蔓那样才可爱,古灵精怪,虽然常常嘴硬但事后还是会变扭着承认;宝橒更像是一位虚心乖巧的学生,许多人情世故他讲与她,虽不明说,但他知道她都记进了心里。
    比起夫妻,张观业更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他能从很多人那里获得崇拜,可他们大多赞扬过后又是各行其事,只有宝橒把他说的一言一行贯彻到生活中。
    看着她慢慢走出属于她的那一方小井,张观业承认很快活。
    就在张观业觉得不如这样过一辈子的时候,他又遇到了朱微蔓,她说她非他不嫁,不在乎名分,只想和他在一起。
    毕竟是情窦初开就喜欢的姑娘,口头誓言也是誓言,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又一次机会,并把她带回了临安。
    那时候他天真地想,这一次他终于没有错过。
    知道朱微蔓的到来后,看着她又把自己缩回了那一方小井里,就连自称也换回了原先疏远自贱的时候,他只是有些怅然,又感谢着她恰如其分的体贴。
    前朝的争斗和信王的野心也在他成了太子以后更是无暇顾及其他,赵皇后定下的规矩令他无奈,于是他只是宿在她房中,她也还是同以前一样话少,彼此的话题也围绕着尔容而已。
    他已经不忍心再去给她又一次空切的希望了。
    是不是一生总要带些曲折才能体现所谓的命好。
    看着烈火吞噬着信王府时,张观业心内陡然升起一种颓靡的快感,因为接踵而至的是莫大的悔意。
    耳边是各路言官对他残害至亲的指责和谩骂,他慌不择路地选择把自己关进佛堂,自我安慰地跪在一座座灵牌前,用蛐蛐的叫声来掩盖痛苦。
    内侍被他骂走,母亲也被他气得哀叹连连,可他就是谁也不见,直到听到她的声音。
    他打开了门,不是因为她特别,而是骨子里的劣根性复苏,他想看看这位生性软弱的正妻会用何种姿态来劝说,不出意外的尽是些陈词滥调,所有人都在指责他荒废朝政的不是,原以为她或许有那么一丝了解他。
    最后他在朱微蔓的软磨硬泡下走出了固步自封的佛堂。
    余光间好像看到甘亭中有个身影,直着脖颈看月亮。
    人有相思寄明月,月有倦时落栖枝。
    孤月又在思念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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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卢从建国以来就是一根毒刺,对于一次又一次地挑衅他已经应付地厌烦疲倦,最后是朱微蔓的父亲传了加急书信说愿意以身涉险去做内应,但希望不论事成与否,都希望能让朱微蔓得到应有的奖赏。
    他当然知道这个奖赏指的是什么。
    朝堂之上也渐渐有了重新立后的风声,甚至还有人递了折子上来痛批宝橒的种种不是,“无子”“多病”“无福”,美名其曰为他分忧。
    纵然他不喜欢宝橒,可她何错之有?
    “无子”是他再未与她行房,“多病”也是后天调理不及时,至于“无福”,连太祖爷都亲口夸赞命好的人为他生下了尔容。
    她不是他的拖累,也从未觉得这是他的忧愁所在。
    于是他贬斥了几个首当其中主张废后的官员,批完折子时,月亮爬上梢头,宫人来报光华殿来请。
    她从来不在非逢五逢十的日子里差人来。
    踏进院子张观业就有种异样的错觉,仿佛回到了与她成婚当天时的矛盾感,推开门只见她身着华服坐于中央,膝头放着一个乌木盒子——那晚,他亲眼看着她把两人绑了红绳的头发放了进去。
    而今又被打开,单薄的一张观音纸上陈述着她自请下堂的种种理由,把他摘得一干二净,真真是给足了他的颜面。
    她说,愿出宫与青灯古佛为伴,虽不能日日伴君左右,也会手抄经文为君祈福。
    看着她无比认真的神色,张观业这些天的心力交瘁仿佛一下子到了顶峰。
    是不是只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就好了。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把她压在身下,可他不知道,这也彻底把她压回了那座小小的井底。
    她住进了宫里的佛堂,张观业顺了她的意,甚至封她一个禅号。
    不戒,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下笔写诏时墨汁里暗藏的讽意,本就断不掉情绝不成爱,又何来清心寡欲之说?
    他赐了朱微蔓皇后才有的金册金宝,却一直没有进行正式册封,她撒着娇问过他许多次,他总用战事做借口。
    喘不过气的感觉又回来了,逃避作祟,他开始频繁出入佛堂。
    看着她抄经、串珠,无趣但也莫名可以静心。
    她说,要有信念,信念不会欺骗他。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信念又是什么,这么多年他对她仅限于责任与照顾,做成了一座靠山而非丈夫,他对她所知甚少,印象里也没表露出过明显的喜好,甚至觉得她可能并没有他以为那样对他有别的感情。
    战事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乌卢的形势并不明朗,他做好随时亲征的准备,在这期间她怀孕了,张观业第一反应是要接她回去结束这场可笑的游戏,可她却还是不愿,甚至连佛堂都不想再待下去。
    她拖着尚未显怀的身子孤身去了灵喜寺,什么都没带走,妆奁里只少了那支姑娘时常带的玉钗。
    他亦恼怒,夜半从并不安稳的梦中醒来,看着身边的朱微蔓——是啊,既然早就做了让彼此都覆水难收的决定,推翻再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出征后风沙漫天的夜里他对着烈烈篝火,突然想到万国来朝时的她,穿着异族服饰,只露着一双晶亮的杏眼,在满树木棉的映衬下光辉四溢。
    是存过要与她偕老的心的吧。
    那日走出好远,他还是认出了从藏蓝车帘后探出的身影,如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他勒住缰绳。
    骏马嘶啼中,像雾一样,在寺墙探出的红梅后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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