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心神,从床上坐起来,直直盯着蒋鸣玉的眼睛,说:大佬,我跟你讲一件事,一件关于镜子的事。
    第92章 孽镜台12
    安乐站在学院厕所的镜子前面,沮丧着脸,看着空洞洞的镜子。
    在安乐一个人的时候,镜子依旧照不出他的影像,独自站在镜子前面还挺恐怖的,可他现在内心毫无波动。
    他在想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他小心翼翼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讲给蒋鸣玉听,除了晏之南与文曲星的关系,其他能说的全都说了。
    其实他有想过,蒋鸣玉说不定会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
    然后他就给大佬解释,他是真的很想看看前世发生了什么,怕惊动了镜子就看不到了,所以才选择先瞒着。
    可是蒋鸣玉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当时蒋鸣玉听了安乐说的,盯着安乐,看了好一会,一言不发,让安乐紧张得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安乐不敢跟蒋鸣玉幽深的眼睛对视,心虚地揪着被子,心想不会被赶下床吧。
    大冬天,外面好冷,被赶出去的话,只能跟将军一起睡鸡窝了。
    蒋鸣玉朝他伸出手,安乐吓得差点把被子给撕了。
    蒋鸣玉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床上,安乐还以为大佬要做什么,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结果蒋鸣玉只是沉声说:睡觉。
    安乐反而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蒋鸣玉动动嘴唇,眼里的情绪难以明了,他说道:明天你想做什么还是去做。
    说完,他也跟着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安乐。
    大佬,这样确实是生气了吧?
    安乐惴惴不安地看着蒋鸣玉优雅的侧脸,嗫嚅地喊:大佬
    睡觉。
    蒋鸣玉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冷,如今语气里的温度更是到了零下,安乐不敢吭声了。
    安乐缩在蒋鸣玉身边,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也许是太紧张,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蒋鸣玉侧过头看着他,叹了口气。
    等安乐一觉醒来,发现蒋鸣玉早就不在床铺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也是佩服自己,那种情况下还能睡着。
    于是安乐垂头丧气地来到学校,他想了想,实在是惦记着安子悦,在下午的时候依旧去往学院。
    奇怪的是今天一天都没有看到晏之南,连中午安乐喊他吃饭,他都发了个微信过来说不吃了。
    平时晏之南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安乐不明白为什么晏之南突然转了性。
    但是安乐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的心情就像追剧追到一半,超级想看到结局。
    安乐站在镜子前面,掏出包里的神荼像,这是最后一张了,安乐没有找晏之南画,他莫名有种预感,只用这一张就够了。
    他再次穿越到镜子里,这一次,整个西南地区全部笼罩在了阴影里。
    西南王真的反了。
    这件事不是没有预兆,全部被安子悦写进了递给皇上的密信里,西南王不动,皇帝就师出无名,不能做伤手足的事,只能暗中做提防,反而惊动了西南王,西南王一怒之下,彻底拥兵自立。
    安子悦任职的城池,刚好在西南王领地的边上,理所应当成了所有人关注的对象。
    西南离京城远,借调的军队在城里驻扎,昔日宁静的小城变得躁动不安,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有能力的富裕一点的,举家外逃,而剩下的逃不掉的,在城里天天担惊受怕。
    在这种情况下,安子悦只能尽力配合军队,可安稳的日子过得久了,马跑不快,刀也钝了,人也不全是好人,来到安子悦城池里的武将文官各有各的心思,不少人琢磨着趁机捞一笔。
    安子悦只能在其中竭力周旋。
    西南王的兵马对潮湿多雨的气候非常习惯,对山多水多的地型也了若指掌,叛军拥有主场优势,比各怀心思的讨伐军善战多了。
    西南地区地形复杂,大山河流洞穴到处都是,毒虫瘴气更是外乡人无法想象的险恶。不熟悉的人进入山区,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讨伐平乱的军队在这种严酷的地型与天气中频频折损,士气大减,一时间,西南王居然占据了上风。
    安乐心想,这种情况下,那位对毒物了若指掌的仙师一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安子悦不懂领兵打仗,安乐更加不懂,只能陪着安子悦做一些后援工作。
    城里的气氛越来越焦躁,生活日益艰难,安子悦瘦了很多,再也没有当年江南少年郎的模样。
    安乐没想到事情会向战乱的方向发展,即便知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心里还是难受。
    幸而安子悦平时做了诸多准备,治理有方,城池里没有发生太大的乱子。
    可是战线的推进不等人,安子悦的城池地理位置太特殊,没过多长时间,战火就烧到了城门外面。
    昔日安子悦费尽心机不惊扰西南王,谁知道还是要兵戎相见。
    西南王派人送来文书,允诺安子悦只要打开城门,将来西南王称帝就请安子悦当元老大臣。
    当我是傻子呢。安子悦冷笑着将文书烧了。
    他们读书人,放在第一位就是气节,就是忠君,此时投诚,不是让他无颜见祖宗?
    安乐倒是没这种文人想法,只是觉得西南王一看就不靠谱,投靠过去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你给杀了。
    安子悦和城里的守军一起死守城门,又过了一段时间,城池就成了孤城,所有的粮草通讯全断了。
    孤立无援,没有食物,城门外是乌压压的叛军。
    安乐真的没想到最后会面临这个情况,他不由地心慌,想着安子悦是死在这个时间段吗。
    他在海上见到业火的时候,回忆起他在地狱的片段,他能感觉出在地狱时,他年纪不大,于是就能推测安子悦应该是在年轻的时候就死了。
    所以,他真的是死于这场战争吗。
    安乐透过安子悦的眼睛,看着破败的城池与惶恐的人们,心里一阵绝望。
    他突然不想看了,不想看镜子中的世界,他想回家,想抱住蒋鸣玉。
    可是镜子目前不想放他走,安乐出不去,只能继续陪着安子悦。
    幸而安子悦是个聪明的人,他早有先见之明,知道西南王有异心,在城里隐蔽的地方埋藏了许多物资,此时放出来给城里的百姓用,至少能撑过一段时日。
    当今圣上不是昏君,在短暂的自乱阵脚之后,立刻重新整顿军队,再次聚集奔赴战场。
    安子悦所在的这座城地理位置特殊,万万不可以放弃,在封城一个月后,他终于收到远方而来的密信,皇帝令他死守城门,等待援军。
    好歹有希望了,安乐松了口气。
    安子悦平日的威信此时起到不少的作用,他安排人每日定量分发物资,虽然少,但至少维持生命,一切还算井井有条。
    尽管有点不合时宜,安乐不由地感叹还是新时代好啊
    最起码有吃的有穿的,不用打仗。
    城内的情况暂时稳住了,城外却等不了了。
    西南王的兵马本来想等着安子悦这边断粮草,发生内乱,然后不攻自破,谁知道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反而防守更加严密了。
    于是他们开始攻城。
    一时间城墙之上战火纷飞,好不容易稳住的民心又乱了。
    安乐不忍多看,安子悦在百姓面前坚定而果决,因为他几次稳住局面,百姓当他是神,觉得有他在城池就在,即便是受苦也安心。
    可私底下,安子悦同样烦闷不已。
    他独自走向供奉着文曲星的庙宇,望着文曲星君像发呆,过了一会,他朝着星君像磕头:请义父指点子悦,如今应当何去何从。
    喂,便宜爸爸快出来。
    文曲星君依旧拿着书卷与笔墨,看着慈眉善目,却一动不动。
    安乐忍不住想,便宜爸爸都认了,文曲星君怎么不出来救救安子悦,我不是你最爱的那个崽了吗?
    安乐急得跳脚,决定出镜子就把晏之南揍一顿,当然打不打得过另说。
    就在安子悦失望地想站起来离开的时候,突然从天上蹦出团纸落在他的脑门上。
    安子悦欣喜若狂,连忙拾起纸团打开看,只见纸上写着:你是长寿之人,命中有此大劫,只需用我给你的墨笔,便能安然渡过此劫,今后一生顺遂,再无风波。
    安乐和安子悦齐齐松了口气。
    有文曲星作保,一定能渡过难关。
    安乐高兴起来,看来这个爸爸没白认。
    安子悦也明显比进来之前轻松多了,他再次向文曲星一拜,说:多谢义父!
    这爸爸喊得真亲热,安乐抽抽嘴角,要不回去还是揍晏之南吧?
    安子悦刚准备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向着文曲星问了一句:那这座城会怎么样?
    文曲星久久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又一个纸团飞过来,安子悦接住打开看,怔住了。
    安乐跟着看过去,纸上写着:只可保你一人。
    意思是城池会破掉,叛军会进城吗。
    百姓,守军,都会死,而他可以活着。
    刚才的喜悦瞬间被冲淡了,安子悦急切地询问:不可以救他们吗?
    第三张纸条传来:天道不可违。
    第93章 孽镜台13
    安子悦攥着纸条,浑浑噩噩地走出庙宇。
    路上他碰见饿得骨瘦如柴的百姓,那些人四肢干瘪,手指上满是脏污,就算还没到年纪也满头银发,脸上的表情憔悴而惶恐。他们看到安子悦,依然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行礼,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
    他们当他是父母官,因为信任他,才坚持到现在,饥饿与战乱都没有夺去他们眼中渴望生存的光芒。
    可自己何德何能。
    安子悦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一进屋立刻冲到书房,拿出他珍藏的那支笔。
    文曲星的笔此时依旧光彩照人,笔杆上的七星熠熠生辉。
    世间万物更迭,只有星辰之光亘古不灭。
    星君所说的天道,是不是如同星光一般,不可撼动。
    安子悦紧紧握住毛笔,心头突突跳。
    他可以靠这个法宝活下来。
    可是别人不行。
    他拿着笔,跌坐在书房的地上,动也不动,望着地面出神。
    直到太阳落山,夜晚降临。
    月黑风高,星辰黯淡,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安子悦在书房里待了大半天,门外有人大喊大叫着打破平静,将他拉回现实。
    大人!大人!城门出事了!
    安子悦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他站起来冲出书房,揪住来报信的手下问:发生何事!
    那人一直在发抖,像是经历了可怕的惊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虫子!爬进来好多虫子!
    安子悦松开那人,拿着笔大步跑出去。
    等他到了城门,才看见城门边的道路上爬着好多虫子,密密麻麻地在地上,像铺了一层地毯,它们聚集在一起,挪动着腿,在夜色中跳舞,起起伏伏又像黑色波浪,朝着人们席卷而来。
    安子悦在西南这么多年,对这些有些见识,知道这都是毒虫。
    西南王久攻不下,开始用旁门左道破门了。
    这些毒虫个个巨大而漆黑,口器翕动发出恐怖的声音,估计都是那位仙师得意的杰作。一旦让它们扩散开来,本来就因为饥饿而虚弱的人们瞬间会被毒虫的毒性侵蚀传染,一传十十传百,这城就要变成死城了。
    铺天盖地的毒物侵袭着城池内部,与此同时西南王借机发动了夜袭,城门上的守军因为虫子不胜其扰,好多人因为毒虫的啃噬跌落城头,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眼见着城门就要守不住了。
    恐怕今晚,就是城破之时。
    安子悦大吼着让人用火烧虫子,火焰升腾而起,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天动地,火光中惨叫哀求纷纷传来,连天都被烧红了,可虫子依旧前赴后继,用身躯去扑灭火海,火焰虫鸣与人们的哭喊,让这座城池宛如地狱。
    安乐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
    人们传说地狱可怕,可人间又何尝没有地狱。
    安子悦同样也望着这一幕。
    他手里紧紧捏着笔,用力得指尖都泛白了。
    因为有这支笔,毒虫见着他绕道而走,火焰也无法沾到他的衣角,他身边的所有人、所有物都乱七八糟,只有他是完好的。
    只可保你一人。天道不可违。
    何为天道?
    安子悦在心里问自己。
    所谓天道,就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们去死,而他可以独善其身。
    安子悦似乎能看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他会在这场浩劫里活下来,然后因为曾经举报过西南王平步青云,官拜三公。
    他甚至可以将父母接去京城,说不定皇帝会让公主王女嫁给他,在京城的大宅里,他会和父母妻儿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时候,他坐在庭院里看花开花落,会不会再想起西南的山、西南的水,会不会觉得心安?
    安子悦从激动恢复平静。
    他大步从手下手里夺过一把刀,朝着自己的胳臂划过去,一条左臂瞬间变得鲜血淋漓,安子悦忍着疼痛,用手中的毛笔沾上自己的鲜血,跪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既然毒虫源自巫蛊之术,星君神力应该能够克制。
    既然天不让他死,那他就拿自己的血救人。
    安子悦不会画符,他想着要震慑毒煞就要画龙,但他画技实在是差得不行,他从小只会写文章,画画不管请几个老师教都画得犬不是犬,虎不是虎。
    可他不放弃,坚持不懈地用笔画着心中的龙。
    墨色的莲慢慢从笔尖绽放,在血与火的夜晚开出一片片星星点点的花。
    墨莲淡雅高贵,抚平了黑夜的躁动,铺陈开来,城池像泡在清水里,那些虫子迟疑了起来,减缓了攻势。
    墨色的花海里跃出赤红的龙,在夜色里翻滚鸣叫。龙形矫健,如同雷点,红龙所到之处,火焰熄灭毒虫尽毁,红光与墨莲交相辉映,浓重的瑞气随着龙的飞舞四处飘散,一时之间黑夜沸腾,万物觉醒,充满生机。
    所有人被这种神迹惊呆了,纷纷跪下来,朝龙的方向叩首。
    安子悦却心知还没有结束,不可以停下,他不断地放着自己的血,为神笔补充墨水。
    龙越来越大,飘在空中,雷霆万钧,震慑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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