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被收拾地很是整洁规矩,
    云景的影子被拉地很长,仿佛也是一根红烛,在黑夜中燃烧,面貌似霎那间清癯如刀刻。走起路来,则像一根钉子,非要前一步站稳了才订上下一步,走向温素不过短短几步,却被他走地很难很久,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兀自坐在椅子前望着摇曳的烛火,似乎想要等它熄灭。
    云景默默地走了过来,他的剑同人一同半跪了下来,像只认路却晚回家的猫,将头埋在她膝盖前。她没有像从前那般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而且摇动着腿,当他是甚么脏东西那般调转过身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以前说过,你在胶原找到了这样一处清净木屋。”已经不同于两年前,木屋曾发旧发潮,现今却整齐干净,甚至比人来人往的客栈更像个规整的居住地,因有温素在,云景感到好似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那般熟悉。
    他缓缓地将她的手掌摊在自个儿的膝盖前,悄然俯下身来用轻柔的唇瓣来安抚她分不清掌纹杂乱、难窥天命的掌心,直到她将手掌无情地抽走。
    “为甚么要走?”他被打断了,双眼飞快仰起头来深深地望着她。
    “我累了,我想回绝情门去,比起陪你游山玩水,门派中还有诸多事务要我来打点。”她始终不看他,口气却已足够居高临下。
    “不是因为这个,”云景仰着头,苦笑着凝注她无懈可击的冷漠。他的胸口开始打鼓,半开玩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了?”
    “你是我的师弟,”温素冷冷道:“我从没喜欢过你。”说罢,她的手似乎很是眷恋地要去靠近他离自己最近的那半边脸,简直像是安慰,她接着道:“你扪心自问,这些天来,难道我做师姐做的还不够格,无论你要甚么我都给你。你问我喜不喜欢你,你是我师弟,我处处对你好是自然,可对你好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我欠绝情门的恩情此生还不完,为了你一个破了门规,我做不到。”
    “你……你……你不能这么说。”云景噌地站起身来,他躲开了那只探向自己如同罗网一般的手,将这只包罗他整颗心的“网”紧紧地攥在手中,力道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像是要将她的手骨捏碎似的,当他见温素吃痛,才如梦初醒般将她的手飞速放开。
    “你欠绝情门的情不得不还,那你,你欠……”你欠我的情呢?云景几欲脱口而出,难道他在温素眼中甚么都算不得?
    他倒退许多步,好似她很可怕。
    “你是今天突然就不喜欢我?那过去,你都是在跟我胡闹的?”
    “将来你武学大彻大悟,你就会明白,此间风景不过是过眼云烟。”若不是红烛摇曳,云景就可以看到她每说一句话,就愈发苍白的脸,愈发失掉血色的唇。
    诚如长老所言,云景七星诀尚未练成。
    字字都是她该离开的理由。
    “如果我想当个和尚,我一早会去少林。”
    他的声音浅地如同褪色的一只帆,在风浪中摇晃,因此脆弱不堪。
    “我是因为你来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胸怀天下都是你说的,我心里从头至尾,都只有你一个,我不想练甚么七星诀,我也不想杀甚么魔头,我只希望能和你好好在一起!”云景没有说出口,他怕这些话说出口会让她更讨厌。温素即便敬佩,也会敬佩豪侠,她若是将来爱谁,大抵也是会爱个为知己者死的侠士。这些话说出口,只会令她看他不起。
    一个人如何去爱一个她看不起的人?
    除非她特别傻,特别喜欢骗自己。温素喜欢骗自己么?她为什么不能骗自己她爱我?云景呆滞苦涩地想着。
    他的声音愈来愈高:“好,我做豪侠,我宁可为了绝情门死,只要能大彻大悟,一切都值了。”
    “那自然最好,”温素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你放心,真到了绝情门拼死去博的那天,我绝不会将你推了出去,自个儿躲在你身后偷生。”
    面对他赌气,她似乎很是不屑一顾。
    只是有扇光出卖她,照亮了她原本沉浸在黑暗处,辨认不清的半张脸,照亮了她眼中闪着的一丸清泪。
    还是那日要与他同生共死的温素。
    云景说不出话来,他甚么都不想再说下去了,冲上前去抱住她。
    他的身体发烫,她将落未落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被他用力地一抱,顷刻间难以自持地滑落几颗,滚烫的泪珠就滴在云景领口边。他终于抱住了她,温素也想回抱他,但她的双手却做出了抗拒的举动,怎么推也推不开。她甚至用上了内力,却不知他哪里来的忍耐,仍然抱住她。不顾心肝俱裂也要将她拥在怀里,甚至感激她这一掌,反而用身体上货真价实的痛掩盖了一部分心痛。温素推不开他,咬在云景肩膀,她抬起头来问:“你这又何必!”
    云景已吻过来,挣脱不了。
    即使她将他的唇当作冰块似地使劲儿去咬,发出瘆人的声响,他仍然深吻着她。温素要闭紧眼睛,才能把泪水逼回眼眶,她的脸不再惨白,而是不健康地涨红了,在脸颊两侧,像涂抹了劣质的胭脂。不知过了多久,云景才放开了她的唇,有猩红的鲜血梅花似地散落在他唇角。
    “我知道,你大仁大义,你心中坦荡——你不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再也不对你做那种事儿了,我只是想陪着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留在你身边?”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腰肢,似抱着一蓬即将枯死百年难再得的花束。
    “七星诀。”
    她的声音格外喑哑。
    “就只是这个?”
    “绝情断爱,你必须得做得到。”
    云景快乐又悲痛,若是他做了甚么错事或许还有改正的机会,若是七星诀,那么她这辈子都不会爱自己了。
    他装出很轻松,满不在乎的样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吹了口气,才抬起头来凝注她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是因为七星诀你才不理我的?你早些告诉我就好了。我就刚好可以同你讲清楚,你不喜欢我,你心里没有我……”他说这话时心如刀割,恍惚间胸膛处暖烘烘的,如有血在滴。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我也不喜欢你,我心里也没有你。我只是想有个地方收留我,你对我很好,我再也找不着你这样慈悲的人和绝情门这样好的地方了。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素……师姐,我又不爱你,我们各取所需,你何必走呢?”
    他确实只想留在她身边,从他们相逢的一霎间,他已对她有情。
    如果要他讲实话,他会说:“你明明对我也有情,却偏偏要说些假话来赶我走,你欠了绝情门的待到将来,待到下辈子再还,我加倍替你还,我们不要理甚么七星诀,就此离开好不好?”他的眼睛像把这些话说出了口,脉脉柔情藏遁在眼角眉梢,他在想着:“温素,我真爱你,连你绝不会抛下一切和我走的绝情我都爱。”
    温素抚摸着他的脸。他的鼻尖接近她的下巴,蹭着她的肌肤,她感到身体正因为强忍啜泣而哆嗦。也许云景说的是真话,也许他说的都是哄骗她的假话。可事到如今,不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都必须相信,只有相信云景同她“各取所需”,她才能心安理得同他一道,才能更晚地离开他,贪恋一晌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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