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百姓们默默看着这一幕,一位老人颤颤站起,将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取下系在一名战士的腕上,道:“勇敢的孩子,保佑你们能平安回来。”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拿出随身的物品送到萧家兵的手上,絮絮叨叨地说着祈愿的话语。这些在生死间都从未哭过的兵士们终于忍不住,纷纷低下头,咬牙忍住眼眶中的泪水。骆渊也感到眼窝一阵发热,可他明白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伸手狠狠抹了把脸,走到小柱子身旁蹲下,道:“你敢带叔叔去找那些坏人放粮食的地方吗?”

    柱子用黝黑的瞳仁直直注视着他,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骆渊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放心吧,叔叔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回来!”随后他直起身子,大声道:“时候不早了,出发!”

    方才还在悲伤中的兵士们立即肃起面容,他们握紧了手上的弯刀,迈着整齐的步伐站在了骆渊身前,骆渊赞许地望了望他们,又指着其中一队道:“你们随我去粮草营,其他队伍依计划去城门处埋伏。”

    就在他转身准备带队朝外出发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叫道:“小夫子。”元夕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到他面前,解下自己的发带系在了他的手腕上,殷切道:“小夫子,你一定要回来啊!”

    骆渊摸了摸手上的柔软的绸带,退后两步躬身一揖,朝她露出一个如常般清雅的笑容。

    元夕眼前模糊了,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夫子时,他也是这般地笑着朝她作揖,如朗月清风,纤尘不染。

    几个时辰后,尚在与滇云商议得阿史那何力终于接到来自关外的探报,萧渡带着大军毁了营帐,砸掉所有灶具一头扎进了山中。阿史那何力听得心中惴惴,正在惊疑不定之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叫着:狼烟,山里起了狼烟!

    阿史那何力和滇云大惊失色,连忙策马飞驰到城楼之上,果然看见青色的狼烟自远山中中升起,与此同时,城里响起几声巨响,四处都燃起了火光,有人匆匆跑上城楼报道:“不好了!粮草营起火了!”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派人去看,又不断有兵士跑上来嚷嚷着几处城门都起了火,据称有穿着萧家军服的兵士埋伏在城门和粮草营处,他们如鬼魅一般不顾性命地冲杀,打得黑骑兵措手不及,混乱中也辩不清对方的人数。

    阿史那何力一拍大腿,对滇云道:“哎呀!中计了!城里果然有埋伏!”

    滇云也有些乱了阵脚,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他们引我们入城的目的是什么?”

    阿史那何力正要开口,突然瞪大了眼,看见远方有滚滚的黄土扬起,聚起一团黑云快速朝这边移动,他张大口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只有三万人。其他人是哪里来得?这是怎么回事!”

    滇云也惊出一身冷汗,朝身边的探子踢了一脚,道:“快去,去给我再探,萧渡到底有多少人!”

    那探子屁滚尿流地带人往外跑,这时有人终于看清前锋部队手上举得帅旗,惊呼道:“是南越国的战旗!”

    阿史那何力和滇云这才注意到,象征着南越部落的旗帜在风中高高扬起,忍不住吓得退后一步,他们万万没想到,萧渡竟联合了南越人一起来攻城,现在他们摸不清前方敌人的数目,若是青州的萧家军从后方一齐进攻,他们可谓是腹背受敌,更别提城中还有不知埋下了多少对方的伏兵。阿史那何力暗叹一声,狠狠捶向城墙道:“弃城!往青州杀过去!”

    “不行!”滇云尚有几分理智,大喝道:“不能弃城。”

    阿史那何力指着城里四起的火光道:“二皇子还看不出,我们已经掉进他们的陷阱了!这叫什么?这叫瓮中捉鳖啊!现在只有往青州城搏一搏,那里只有六万萧家军残部,我们的人马是他们的一倍,若是能突过去,就能一路杀进中原。再呆在这里,只怕是会全军覆没啊!”

    滇云咬着牙喟叹一声,最后只得不甘地下令道:“击鼓传令,立即弃城,全力攻下青州。”

    就在滇云他们终于做出弃城决定之时,骆渊带着得十名兵士正在粮草营处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战斗,他们挥着短刀左突右砍,杀得人仰马翻、血花四溅,浓烟中不断响起怒吼声和惨叫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竟杀得黑骑军阵形大乱,一时间有些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城中传来了撤退的号角,那群黑骑兵虽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但军令如山,只得立即掉马朝大军处集合。只得骆渊见时机成熟,连忙抱紧怀中的柱子,小声对仅剩的几人道:“走!”可这时浓烟渐渐散去,掉在最后的一队黑骑军终于发现眼前不过几名残兵,于是大吼道:“他们只剩几个人了,快杀,杀啊!”

    可他们很快就后悔了,眼前的兵士好似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丝毫不顾刀刃砍在自己身上,只红着眼直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短刀□□对方的胸膛,直到杀得刀刃卷起,还拼命用牙咬用手撕,用性命去绞杀着一个个敌人。

    终于,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之后,一队黑骑军竟被杀得全军覆没,而萧家兵也只剩下最后一人,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护着骆渊和柱子朝隐蔽处逃去,谁知却有一名侥幸活下来黑骑兵自后方包抄过来,朝骆渊挥刀就砍。那兵士大喝一声,将骆渊和柱子扑在身下,用身体替他们受了这刀,然后反手狠狠钳住那人的喉咙,直至对方失去了呼吸。

    骆渊忙翻身起来,扶住他不断坠落的身体,他想用手去堵着他身上的血窟窿,可却怎么也堵不住,只是急得不断掉泪。

    那兵士吐出一口血,道:“先生不用管我,我今天杀了这么多黑骑兵,这辈子也算够本了。”他的身子开始变冷,目光也渐渐涣散,“只是请先生记得,我的名字叫做孟七,是沭州通城人士,我想有人能告诉我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是死在战场之上,是个保护了许多百姓的英雄,还有,把我这些年存的俸禄交到他们手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不见。骆渊哭着不断点头,替他将瞪着的双目阖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一把搂住吓得不停发抖的柱子,将他抱着跑到一处草垛旁,可这时,他突然听见不远处又传来和黑骑兵的呼喝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来到他们身边……

    而此时伴随着城门处的冲天火光,萧渡已经带着三万将士顺利杀进城来,在他们身后竟是上数千头疯跑着的耕牛。这是萧渡想出的计策,他早听闻木戎首领阿史那何力生性多疑,便故意装作稳操胜券的模样,令阿史那何力生出猜忌。然后利用城中的细作陷害邹五,让黑骑军以为自己轻松破城是中了大穆军的圈套。再让那细作联系到城中的骆渊,待时机成熟,就点起烽烟,两边一起行事。他派出一队人马举起南越人旗帜冲在最前面,再利用上千头耕牛扬起的沙土,让阿史那何力摸不透攻城大军的数量,又担心城中设下的埋伏,在慌乱之中做出弃守平渡关,直接攻占青州的决定。

    萧渡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了平渡关,却丝毫不敢松懈,先命几队人马死死守住城门,然后,翻身下马冲上城楼,望着黑压压地黑骑军的背影,接过身后副将递过来的铁弓,拔箭张弓,运气大喝道:“胆犯我疆土者……”城楼下的将士们高高长戟齐声呼应,“杀!”

    萧渡又喊:“辱我同胞者……”  “杀!”

    “弑我兄弟者……”  “杀!”

    城楼下的将士们想起那些死在敌人刀下的同胞弟兄们,不由得热血翻涌,不断大声呼喝着“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呼声如潮水般翻涌,直冲入云霄之上,本就仓皇逃窜出城的黑骑军被这惊天动地的吼声吓破了胆,竟一时忘了阵型,不断撞在自己的人马之上。

    阿史那何力眼看形势不妙,连忙挥手下令击鼓,重新摆起阵形。萧渡冷冷勾起唇角,瞄准那飘扬的帅旗旁一个黑影,运气张弓,连射两箭。他手中的铁弓足有十余斤重,需用十足的力气才能射出,可射程却非常惊人,只见乌黑的箭羽呼啸着凌空而至,前面那支的箭羽刚要落下,就被后面的箭羽撞上,然后竟刺穿了阿史那何力的护甲,将他猛地射落下马。幸好他身边的亲兵及时赶到将他拉上,才不至于让他在乱军中被踩死。

    黑骑军们眼看对方竟能在几十里之外一箭射下自己的首领,顿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可更让他们绝望的事还在后面。原来郑龙竟偷偷派人决了渭水河上游的堤坝,让河水涨高足有一米深,普通的马匹根本难以跨越。然后,对岸的青州城内又开始不断射出火箭,黑骑军今日连遭大挫,此刻再无抵抗之力,竟被围剿地损失了几万人马,幸而滇云亲自扛起帅旗,指挥黑骑军重新摆好阵形撤退到渭水河旁的山中,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萧渡见大局已定,才终于稍稍松懈下来。刚走下城楼,就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他连忙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元夕被他抱在怀里,悬了几日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然后又带着哭腔道:“小夫子他带人去了粮草营,一直没回来!”

    萧渡面色一变,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放心,我会带他回来!”然后,他亲自上马朝粮草营的方向疾驰而去,元夕被两个亲兵带着回到了郡守府,却始终心神不宁,焦急地朝外张望着。

    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哭声,心头顿时揪起,她连忙冲到到门外,只见落日余晖之下,萧渡牵着马慢慢朝这边走来,马上坐着得正是那个小男孩柱子,可他肩头上扛着那人,青衫早已染成了鲜红,那温柔而的双眸却是再也不会睁开了。

    元夕觉得身子一阵发软,要死死扶住门框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滑倒,可她还是不愿相信,只用祈盼地目光盯着萧渡,希望他告诉她,小夫子并没有死,他只是受了重伤。

    萧渡红着眼眶不敢看她,轻轻将骆渊的尸体放下,将柱子从马背上抱下来道:“他把这个孩子藏在草垛里,用自己去引开敌兵,我找了很久,才在尸体堆里找到他……”他喉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元夕觉得眼前一片发黑,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往地下栽去。萧渡连忙冲过去将她扶起,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发泄。这时一直呆在在旁的柱子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一把撕开自己的上衣,只见他的里衣上,用鲜血写着一个个的名字,一笔一划,苍劲峻逸,这是骆渊在黑骑军到来前最后做得一件事。

    他在最后一刻写下了每个死士的名字,这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得事,也是他虽死而不忘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  哎,写得作者君眼泪汪汪,顶锅盖逃跑,大家千万不要打我。其实小夫子的结局是开文前就定下的,可作者从不觉得他是一个悲剧角色,相反,正因为他知死而赴,才显得可敬可叹,他用自己的勇气和理想救了很多人,也影响了主角的最终选择,才让最后的结局能顺理成章走向光明。下一章会写小夫子番外,然后还有两章就是结局了,说起来还有点舍不得呢,嘤嘤嘤。

    ☆、第123章 小夫子番外

    我的命是在战场上捡回来的。

    那一年边城的风吹得格外猛烈,我坐在山头,看着金色的砂砾在狂风吹拂下不断变幻着图案,最后卷起茫茫的沙雾,缓缓朝天际移动。突然,有一团黑云自远方升起,转瞬间就将这沙雾吞噬不见,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我听见山下有人大喊着:“南越人来了!快跑啊!”

    然后周围开始变得乱糟糟,我慌张地从山上跑回家,又跟着爹娘随全村的人一起往外跑。可高大凶悍的南越人很快就闯进了城,他们骑在马上不断呼喝着我听不懂的话,几乎是见人就砍,见房就烧。我被爹抱着踏着一地的尸体往城门处跑,可仍然被一个南越人追上,他挥起大刀朝我们砍来,曾经像山一样硬朗的爹爹就这么软软倒了下来。临死前他死死将我压在身下,然后,娘也倒在了他的身上,血花从他们身上飞溅出来,将天地都染成血腥的红色。我躲在爹的尸体下不断发抖,忘了呼吸,忘了思考,也忘了逃走。

    终于,一个南越兵发现了我,他用枪尖挑起爹爹的尸体,然后面目狰狞地用皮靴狠狠地往我头上踩下,我闭上眼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可那一脚却并没有踩上来。我抬起头,就看见那个南越人惨叫一声朝后倒去,然后,一位白袍将军逆着光朝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在那一刻被他带离了恐惧。

    他蹲下身对我说了句:“别怕。”然后一把将我抄到马背上,在无数南越人的围追中杀了出去,我被马震得不停想呕,混乱中只看见马蹄扬起的黄沙中,一面写着“萧”字的帅旗迎风飘扬。

    后来我知道了那支队伍名叫“萧家军”,是宣远侯萧云敬麾下的一支铁骑,多年征战无往不利。浩劫之后的乡亲们对我说起萧家军是如何骁勇善战,无不连声夸赞,连村里的孩子们都纷纷拿起树枝比划着,向往着有一日能加入萧家军,为国杀敌,为亲人们雪恨。

    可那时,我却为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拼命读书,先生曾说过我天资聪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当我读得书越多,我就越明白,萧家军需要得不止是上阵杀敌的将士,而是一双聪慧的耳目,替他们在朝中奔走谋划,肃清前路。

    后来,膝下无子的二伯让我留在他家,说会把田产全过继给我,可我却拒绝了他,然后顶着所有族亲的不解离开了靖南,这个曾经装下我所有记忆的地方。离乡的那天,我最后一次坐在山顶,看黄沙浩渺,雄鹰翱翔,然后走下山踏上了一条命定的道路。

    这一次离开,让我看到了更大的天地,原来这世上的美景除了戈壁苍茫,还有绿柳飞花,除了大漠孤烟直,还有江南春草长……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却也认识了许多人,明白了许多事。直到十七岁我来到了京城,偶尔结识了一位老先生,我与他一见如故,经常坐而论辩直到天明,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当朝的大儒柳文道先生。

    柳先生欣赏我的才识,又见我生活拮据,便邀请我与他一起去左相府的太学里教书,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婉婉。

    她那时才刚过十三,坐在满室光鲜亮丽的世家小姐中,看起来并不起眼。可能是因为常年躲在屋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可触到外人的目光时,却会泛起浅浅的红晕,我突然想起家乡长在岩壁上的一种花儿,素白中带着淡淡的红,在无人的地方默默盛放。

    她躲在人群中偷偷看我,目光清澈而澄明,我于是隔着满屋的喧嚣朝她微笑,她好似愣了愣,随后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兔,红着脸低下头,再也不敢看我。

    那次以后,我与她再无交集,只是每次在讲课之时,偶尔会触到她那双认真而探究的双眸。我那时正在备考两年后的会试,京城里的开支处处都比别处高,因此我虽多了学堂收入,生活却依旧拮据,每日去讲课时只穿一件普通的棉布长袍。相府的公子小姐们见惯了鲜衣华服,早已学会了以衣冠敬人,他们看我每次都穿着那件早已洗旧得长袍来讲课,言语中便开始多了许多鄙夷和嘲弄。有一日,年纪最小的彦公子偷偷在我讲课的桌案上嵌了根钢针,我没有察觉便被划破了袖口,那群小公子们挤眉弄眼地嚷嚷起来:“小夫子你唯一的袍子破了,下次可穿什么来讲课啊。”然后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跑开。

    那时的我倒也不觉得出丑或窘迫,反正这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这些骄纵公子想闹便由得他们去闹好了。可这件袍子确实是我唯一能拿得上台面的衣服,若是再做一件又得花上一笔银子。这时,我听见身边又有了动静,然后,一个极细的声音怯生生道:“这个……我替他们赔你。”

    我转过头,看见婉婉就站在我身边,细碎的阳光就洒在她的脸上,映得双眸中的波光滟滟。那是她对我说得第一句话,而这句话好似已经用尽她所有勇气,她红着双颊,小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可还是坚定地高高举起双手,将掌心的碎银摊在我面前。我于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多谢五小姐,只是我这袍子可不值这么多银子。”

    婉婉的眼中闪过丝困惑,但仍是执拗地将银子递到我面前,道:“反正都不重要,银子……还有衣服。”

    我有些讶异一个右相家的小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又觉得十分有趣,于是问道:“那五小姐觉得什么才重要?”

    她的脸涨得更红了,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喜欢听小夫子的课。其他的……不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她很怕我会因为这件事离开,所以跑回去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我,也不管那些银子是不是足够买很多我这样的袍子。这便是婉婉,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干净而清透地活着。

    从此以后,她便不像以前那样怕我,偶尔也会鼓起勇气在散学后向我问些书上不懂得问题,春去秋来,我与她的关系越来越熟络,她在我面前再也不是那个胆小怕生的小姐,而是变得爱笑爱闹,会缠着我讲许多在游历时遇上的奇闻异事,又央着我替她找来探案验尸的书籍,天热时犯起懒,便十分自然将柳先生布置的抄书交由我来做,自己躲在一旁打着瞌睡。有时候,她得了府里分发的稀罕点心,便会趁人不备偷偷塞进我衣袖里,我也会在街市上找些她平时吃不到的市井美食,在散学后和她躲着一起分享。

    那些事,当时以为只是寻常,但在许多年后,才发现那竟是自己唯一不忍舍弃的东西,于是藏在岁月的长河中反复回想,细细描摹每一处快要淡忘的记忆,那是你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一年后,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柳先生向我引荐了许多可能对我有帮助的贵人,我也明白自己想要走得道路不能只靠苦学功名,于是耐着性子与他们诸多应酬,忙起来也就顾不上到太学这边来教课。五日后,当我再度回到太学时,一眼就看见了婉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托着腮朝外发着呆,她很快也看见了我,然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眼眶猛地红了起来,又急忙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表情,我以为我瞧错了,直到我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真的在哭。

    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耐着性子把课讲完,刚想要去问她,她却已经飞奔着跑了出去。我找了许久才在一座假山后找到了她,她低着头不停地擦着眼泪,我连忙走过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起红肿的双目,盯着我颤声道:“我以为小夫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足足五日没有回学堂,她以为我就这么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她不敢问任何人,也不敢让别人看出来她在难过,只是每日坐在窗前等我,直到所有期望一点点被绝望淹没。

    我为她的傻气觉得好笑,却又感到一阵心酸,在她的世界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这时,婉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夫子,你可以不要走吗?”

    我看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头,和写满期待的双眸,那一刻我想说很多道理给她听,告诉她我不过是她的夫子而已,而她也迟早要及笄出嫁,我们总有一日会分离,可那一刻我竟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替她轻轻拨开搭在眼上的湿发,笑着说:“放心吧,小夫子再也不会离开了。”

    可无论多不情愿,分离的那日总是会到来。就在会试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之时,相府里请了戏班唱戏。婉婉央我陪她去看,这样的场合她本来是不能出席的,于是我带她偷偷溜到了戏园子的后台,爬上一座矮墙,然后将她拉着坐在了我身旁。

    我们并肩坐在矮墙上,看着戏台上彩袖飞舞,粉墨笙歌。婉婉兴奋地不断叫好,她偷偷带了房里的蜜饯出来,有时扔几颗在口中,有时塞在我手上,一次看得入迷便径直塞进我嘴里,那是糖水腌渍得青梅,甜丝丝带着一点酸涩。

    那日演得最后一出戏是牡丹亭,那些唱段我以前曾听过许多次,却不知为何,在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击中心房。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问道:“小夫子这台上唱的是什么啊。”

    彼时台上正唱着:“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柳絮纷飞的时节,雪白的飞絮点点飘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我望着她翦水般的双瞳,一颗心突然胀得发痛,却又空荡荡不知如何填满。她还那么小,他要如何和她解释那些小姐书生,生死情梦,就好像眼前这漫天飞絮,看起来唯美动人,若是落在身上却会搅得人发痒,图增些困扰而已。于是我让自己不再看她,生硬道:“婉婉,我明天就要走了。”

    婉婉猛地瞪大眼,手上的蜜饯落了一地,红彤彤的蜜果转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尘霾。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出牡丹亭。

    离开相府之后我才发现,再多的诗书,再忙的应酬,也无法让我的心有片刻填满。我知道我在想她,每次翻开书,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托着腮问我:“小夫子,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于是我开始在书上写下许多注释,再一本本寄给她,好像还能和她对话一样。终于在她及笄之前,我鼓起勇气在《桃花扇》里写下了一直想对她说得话,

    我记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等到她。后来,我顺利通过了会试和殿试,被引荐进了翰林院,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侯府的新夫人。

    我找到了宣远侯,告诉他我会尽全力帮他和萧家军脱困,这是我自小就等待着的一刻。可我没想到婉婉竟被赐婚做了萧渡的夫人,也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这一生注定要与她牵扯:我看着她从无助到坚韧,从柔弱的雏菊长成参天大树,她再也不是那个哭着求我不要离开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越来越大,这样也好,当我再一次离开时,你便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现在,我又回到了战场上,耳边响着混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空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我紧紧抱住小柱子,看着那张写满了恐惧和稚嫩的小脸,好像看见曾经那个靖南战场上仓皇无助的自己。于是我咬破手指,在他的里衣上写下我记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耳边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了,黑骑兵开始疯狂地四处乱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我将柱子藏在草垛中,对他说:“放心吧,叔叔说过,会让你平安回去,你就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柱子脸上全是泪水,死死抓着我不让我离开,我对他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用尽力气朝外面跑着,一边将身边所有能扔得东西扔到那几个黑骑兵身上。冰冷的刀刃刺进了我的身体,我仰面倒在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浮云,好像又看见了婉婉的脸:笑着的,哭着的,在桌案上静静熟睡的,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漆黑。我觉得很累,慢慢闭上了眼: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安全了吧。

    黑暗中,我好像回到那个和风习习的下午,婉婉歪着头对我说:“小夫子,你给我起个小字吧。”我为你起名叫婉婉,却一直不敢告诉你有关你名字的那首诗句。

    婉婉吾所爱,新居乃邻墙。寄声能来游,维用写愁肠。

    ☆、第124章 056

    漫长的一天过后,黑骑军终于被赶到渭水河以南,萧家军也终于替大穆收回失地,在平渡关重又插上“萧”字旗帜。

    经历了许多日的浩劫,关城内全是堆积的尸体,烧黑的焦土和满目的断壁残垣。而这里饱经战火的百姓们却永远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他们默默走上街头,收拾好亲人的骨骸,互相帮扶着重建着被烧毁得房子,然后,日头会照常升起,再大的伤痛也会淡去,他们依旧会过着寻常而自足的日子,再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在平渡关收复的第七天,眼看城中的秩序终于恢复,大街上也被清理如常,萧渡带着萧家军的所有将士们在城楼前举行了一场祭典。这一日又下了暴雨,天空暗得发紫,墨青色的团云中降下无数尖锥似的雨线,狂风卷着水滴四处呼啸,仿佛也在为这些忠魂而呜咽、悲鸣。

    萧渡一身白色素服,系着黑色铠甲,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前搭建的祭台,黄色的幡旗在高处飘扬,玉碎锦灰,魂兮不归。

    萧渡每走一步,脸上便多一分悲壮,终于他在祭台最高处停下,看着面前摆着一具漆黑的棺木,伸手抚过那棺木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有两行热泪随雨水一起滑落,然后阖上眼,轻声道:“文谦,我们来送你了。”

    而在城楼旁的长街上,站满了自发来参加祭礼的百姓,他们撑着伞默默立在雨中,和萧家军所有将士一起,为那些逝去得英灵送行。他们记得躺在棺木里的那名书生,是如何凭着一腔孤勇,带着几十名死士冲入城中,从黑骑军的铁蹄下救出一个个百姓,又是如何带兵死撑到最后一刻,护住了平渡关乃至整个中原的安危。他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兵士们,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着这座关城,今日,终于到了他们为他们送行的时刻了。

    萧渡扶着棺木站了许久,才慢慢举起手来,随着他的指令,军阵中开始奏起丧乐,萧渡拿出一份祭文,冒着冷雨高声念了起来,沉重的祭词,和着凄厉的风雨之声,随丧乐飘散不去,仿佛天地同悲,日月黯然。不知何时开始,百姓中有人开始轻声哭泣,然后这哭声越来越大,引得萧家军们也纷纷低下头痛哭起来,他们想起死去的亲人,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家乡的麦子也许已经熟了,而那些远征的战士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萧渡念完了祭文,听着耳边传来的呜咽声,不禁也是悲从中来,猛地咳嗽几声。他转过身,看着城楼下脸上写满了伤痛与愤怒的人群,胸口处热流激荡,抽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运足力气朗声道:“萧渡今日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让夷族再踏中原,绝不让同胞再受战火,绝不让这山河再遭涂炭!”他双目赤红,脸上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然后刀光一闪砍下自己的一截乌发,撒在了祭台之下,以此宣告完成这誓言的决心。在场的百姓将士们无不为这一幕而感到震撼,不少人在雨中跪下,高声呼喝着、呐喊着,不知道是谁起头,萧家军中开始唱起一首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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