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兰琼呆呆地站着,满心都是胡王升和梁六娘有可能被圣上赐婚的事。
    秋芝将屋门打开了,徐月拢好披风,迈了出去。
    卷进门的寒气冲淡了房内的暖意,善兰琼肩头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
    “这雪怎么又开始下了!”佰娘抱怨。
    窦瑜掀起车帘被扬起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闭了下眼睛,睁开后看向窦府的大门。
    他们用过饭游完灯市,早已经入夜了,结束了这一日的出游没有再回暗宅,而是回到了窦府。出门前表哥提醒她不要留贴身物品在房中,又各处收点了一番,想来就是决定了今日要将她带回这里。
    郭素站在马车下,抬起手要扶她,一边低声说:“明日要整军出征,暗宅里也不一定会安全。而且你早晚是要回家的。”
    窦瑜将手搭进他温暖干燥的手心,听他又道:“让云宁留在你身边,等我回来。”
    他轻轻一握紧,待窦瑜下车站稳,便很快松了手。
    “好。”窦瑜信任地看着他,唇畔带笑,也学他小声说,“那我等你回来。”
    原本带着旖旎意味的对话,因二人表现坦荡,反倒没生出暧昧之意,连敏感的佰娘都没有听出异样来。
    他们乍然回府,自然惊动了整座窦宅。
    窦老夫人原本都褪衣准备睡下了,听闻婆子来报,又让苏音将自己扶起来。她急得衣裳都没换,就穿着里衣披着褂子在自己房中见了窦瑜。
    多日未归家,窦瑜守礼,特意来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咳得厉害,苏音轻抚着她的背,哽咽着对窦瑜说:“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可算见您好好地回家了,方才急着下床还跌了一跤。”
    “祖母当心身体。”窦瑜轻轻说。
    她竟不怨自己!老夫人仔细端详她的神情,一时竟猜不出郭素是否和她提过自己那日的狠心,抬手将她扶起来,垂了泪,愧疚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我们阿瑜福大命大,往后必定一帆风顺。”因一念之差,她称病对郭素拒而不见,这几日夜里总生噩梦,反倒真的病了一场。
    窦瑜抬眼看着自己的祖母,见她鬓发全白,又苍老了许多。
    她眼中如水洗过一般,清亮至极,看得老夫人心虚,偏过头又咳了许多声。
    “回房休息去吧。”老夫人咳完后背上全是汗,疲惫地瘫坐在榻上,将紧紧攥着窦瑜的手松开了,摆摆手。
    窦瑜应了声是,起身离开了。
    见她自屏风后绕出来,佰娘站在门边关切地望着她。她朝佰娘笑了笑,同她一起走出了祖母的屋子。
    夜色如墨,瞧不见一颗星子。
    窦瑜发现自己竟还紧紧握着那盏金鱼灯,在这样深的夜里,光也显得微弱了,连前路都照不清,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其实郭素没有说过祖母的任何坏话,吕公倒与她说了不少,所以她大概知道在自己濒死昏睡的几日,这宅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祖母的狠心是真,愧疚也是真。
    似乎伤心伤得多了,心也就冷硬了,学会保护自己。她是窦家的女儿,除非回到通州去,不然除了这里,偌大的奉都城又能去哪里呢?但她不是孤身一人了,总有表哥在乎她,她还是有亲人关心着自己的。
    她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佰娘悄悄瞥眼见她神情变了,胸口一松,也终于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说:“屋子几日没住过了,也不知道院子里那几个丫头有没有偷懒,是不是日日仔细打扫。”
    第36章 孽缘   “孽缘。”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忽……
    窦瑜和佰娘突然回了院子, 侍女们全都惊喜不已,呆怔片刻才互相拉扯着袖子跪下来。说句实在话,她们空守着这座院子, 真怕等回来的是郡主殿下的棺椁。
    从前殿下被禁足时她们还算有个念想, 毕竟总有一天能等到她回来。可这一回殿下中了毒, 情况过于凶险, 一批批太医来了又走,俱是摇头, 言谈间似乎暗指大罗神仙都难救。又曾寄希望于胡大人能带来转机, 那日夜里明明见他被长公主带过来,她们眼巴巴瞧着他独自去见殿下, 连佰娘都被赶出来了, 结果也是白来一趟, 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谁知殿下莫名离府几日, 又全须全发地回来了,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窦瑜叫她们起身后,这群侍女又叽叽喳喳都围了过来。
    她在通州是带着身边丫头跑马打猎的主儿,几乎每个丫头都帮着她逃过学, 助她偷跑出府。后来回到奉都城, 被迫收敛许多,但在院子里也经常和侍女们玩耍胡闹, 笑声不断。
    当初她被带走禁足, 侍女们一个个儿地都哭成了泪人。
    佰娘笑着斥了一声“没规矩”,让她们四散开去做事, 又将各处检查了一遍,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可见这群丫头没有偷懒。还叫来河翠询问了这几日的情况。
    春珊出嫁暂时离府后, 河翠便成了院子里的大丫头,人也比从前稳重了不少。说这些天院子里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院门,也无外人来过。
    在外面逛了大半日,窦瑜还精神奕奕的,佰娘欣慰不已,可见真是大好了,命人去烧了热水,准备服侍她就寝。
    河翠还把小细犬抱来了,许多天不见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点。小细犬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窦瑜给它取名叫多福,这段日子是由院子里的下人在照顾它。许多天没见了,它也没有忘了窦瑜,一见面还是呜呜叫着叼她的裙角。
    窦瑜把它抱进怀里,走到多宝阁边,找到上面摆放的盒子,一手拨开锁扣,慢慢打开。
    护心镜就放置在盒中。她原本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回到窦家,还曾想让表哥自己来荷枝院取。
    这面护心镜,其实根本不是她对郭素说的那样,是祖父送她的奇珍异宝,而是她花费很大心思买来的,却没有来得及送给谢述的生辰礼。那时谢述拉着谢妙儿和她道歉,将此物归还,说已经扣了谢妙儿几个月的月钱做惩罚,就当作是替她送了礼,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不好意思据为己有了。谢述不肯收,所以这份礼她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她把多福放到脚下,将盒子拿下来隔在一旁案上,摸着护心镜上的纹路,自言自语道:“若你在天有灵,可不可以保护表哥。”
    “他与你都是为了大周的安定。”她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上碎碎念,赌誓道,“为表诚心,这一个月我不吃肉了。”
    多福玩累了趴在她的绣鞋上,暖呼呼的肚皮紧紧贴着她。屋外有风忽然吹打得窗棂发出响声,她睁开眼,又拜了三拜,得寸进尺地小声说:“就当你同意了。”
    她唤来佰娘。
    佰娘正在给她铺床,闻声过来了,看了她怀中的盒子一眼,又听她道:“你去表哥的院子一趟,将这盒子交给他。他明日出征,还不知几时就要离府了,可别错过了。”
    佰娘认得这个盒子,在多宝阁上都不知放了多久了,也知道里面放的是面护心镜。紧忙应承下来,立刻就抱着出门了。
    她一路快步赶到郭素的院子外,按着铜环叩响了门。
    郭素住在整座窦宅里最偏僻的角落。因为何姨娘喜静才择了这里住下,而他是与何姨娘同住的,连自己单独的院子都没有,就像是主子院子里的下人,时时要看顾着何姨娘。
    过去他的待遇一向如此,窦家人也觉理所当然。不过后来他立了军功,接连升职,窦老夫人警醒,也曾提过给他打扫一间新院子出来,好搬到宽敞地方住着,却被他拒绝了。
    从前尴尬的身份依旧尴尬。但过去是叫人低看一眼的尴尬,现在则是供着一尊小佛一般的尴尬。
    何姨娘上了年纪后耳朵都不大好使了,又在病中,夜里叩门倒不怕惊扰了她。
    院门被叩响时,郭素正坐在桌边,对着油灯,手托一张宣纸出神。
    今日一早他就将暗宅里的吕高子安排妥当了,带窦瑜出门前又简单收拾了各间曾住过人的屋子,却没想到会在她暂住的房中看到遗落的宣纸,上面随意写着一些字。
    擅自留下她的笔迹本不应该,尽数烧毁才对,但纸上的字令他迟疑了。
    因为这字他再熟悉不过,与他过去的字迹足有七八分相像,还学了许多他写字时的小习惯。而他重生后有意更改,笔下的字反倒与从前大不相同。
    阿瑜为什么会学他的字迹?
    听到声响,他回过神来。下人来禀,隔着门道:“是郡主殿下身边服侍的佰娘,说是来送东西的。”
    郭素心轻轻一跳,猜到了佰娘来送的是什么。
    “让她进来吧。”
    下人将佰娘引进房中。佰娘将拢在披风里的盒子捧高了一些,呈给郭素看,又稳稳放在桌面上,恭敬地说:“殿下命我来送此物给您。”
    “替我谢过阿瑜。”
    他将手搭上盒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锁扣处一拂,缓缓打开,露出盒子里的东西。
    精致的护心镜静静躺在盒子底端,磨得光亮的镜面几乎可鉴人的样貌。
    他指腹按在上面繁复的纹路上。
    佰娘笑眯眯地“嗳”了一声,躬身退下了。
    ……
    胡家大宅里的夜又久又长,愁云笼罩。
    侍女小心翼翼地试图给胡王升喂药,但他发着高热,昏昏沉沉的,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胡老夫人又急又愁,抬手捶打了孙子一下,舍不得用力,咬牙恨声道:“我早就拦着你,叫你生着病就不要出门!偏偏固执得像一块硬石头,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样子!”
    但不喝药病又怎么能好?就算喝不进去也得硬灌。老夫人命婆子将胡王升扶起,自己跟着帮忙好歹喂进去大半碗。
    这样折腾一回她身上都被汗湿了,又在孙子的床边坐了太久,身体到底捱不住,听身边人好一通劝说后点点头,被扶回房间休息了。
    人才走没一会儿,房中服侍的侍女便听到胡王升在轻轻念着什么。凑近去听,听他说了什么“朱”。只是他人并不清醒,声音含糊,侍女耐心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明白,猜测着问:“郎君可是要喝水?”
    他没有应答,依旧困在梦魇之中。
    侍女苦熬着守了一夜,好在第二天一清早,就发现胡王升的烧退了。她连忙跑去向老夫人报喜。
    胡老夫人一边穿鞋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庆幸地说:“亏得他身体向来康健!快扶我去瞧瞧他!”
    但等她梳洗过后赶去孙子的院子里找他,却听下人说胡王升不在房中,险些气得仰倒,怒气冲冲地问他这是又跑去了哪里。
    下人战战兢兢地回话说:“窦家那边递来消息,说长公主的女儿病了。郎君一听,收拾一番便匆匆叫车出门了。”
    “窦瑜?”胡老夫人的嗓门瞬间拔高,气得鼻翼张合,被身边婆子扶着才能站稳,捶腿叱骂道,“窦家的女儿非得折腾死我的孙儿不成?”
    “套马!”老夫人扬声道,“我倒要去看看那窦家的,这几日可是又多生了几只眼睛几张嘴,勾得我孙儿命都不顾了!”
    这边胡王升命车夫一路快马赶到窦家,下车后却见跑出来迎他的是长公主身边的秋芝。
    他一见秋芝就清醒过来了。生病的是窦琦,而非窦瑜。
    不由觉得自己可笑。
    秋芝见胡王升匆匆赶来,连气都未喘匀,面色十分难看,视线顿时飘忽起来,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其实善兰琼并未生病,但她见不到胡王升既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长公主心疼女儿,就任性地派人去胡府请他。
    借口就是善兰琼病了。
    但递话的人又不能直接提善兰琼的名字,毕竟自外人看来她与胡王升半分关系都无,身份也寻常,何至于劳他跑这一趟。也就含糊地说是长公主的女儿,原以为胡王升能懂。
    胡王升慢慢顺过了气,犹带病容的脸上那抹自嘲的笑意也瞬间收敛了。他疲惫地问秋芝:“兰琼……怎么了?”
    秋芝见他一开口就是关切善兰琼,心情雀跃,以二人可闻的声音低低道:“您可算来了!善娘子受了不小的惊吓,快些进府瞧瞧吧。”
    胡王升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初初迈开腿时脚步虚浮,头也沉重。他站在原地喘了一口气,跟在秋芝身后进了府门。
    为表礼数,他最先去向窦老夫人问安。
    但其实已是极失礼了,窦老夫人生病一事并未隐瞒外人,他至少也该携礼来探望。
    窦老夫人倒不责怪他莽撞登门,只是觉得奇怪,不知此次他又为何过来。想到窦瑜昨夜回府,试探着问:“你是来看阿瑜的么?”
    胡王升一怔,道:“来探望——”
    窦老夫人见他迟疑,瞬间明白了,叹了口气:“原来你是来找兰琼的。”她语气颇为复杂。
    “孽缘。”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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