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双宜要毁她容貌,她心里头确有些愤懑,想让厂督替自己出口气,却也没想着以牙还牙,闹出人命来。
    诚顺嘴里说得不会教她吃亏,总不会是毁了萧双宜的容貌吧?
    她这厢倚着小炕桌提心吊胆的想着,才有血色的小脸又被自己可怖的想法吓得煞白。
    屋外黄澄澄的余晖穿过稀疏枝桠,照落在朱红赤金的花窗上,整个宁安殿漫着金灿灿的光晕,又因殿内烧着地龙,陆芍半晌没等着靳濯元,便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时,只觉得浑身颠得厉害,脑门处方才不知撞着了甚么,生疼生疼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抹张扬的红逐渐显现在眼前。
    陆芍侧过脑袋一瞧,身旁果然坐着闭目养息的老祖宗。她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左右张望了一圈,不过是在宁安殿打了个盹的功夫,怎就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且马车已驶入热闹的瓦市,想必是有了一程子路了,她却因睡得太过酣甜,就连是谁把她抱上马车都不知晓。
    靳濯元就这样端稳地坐着,瓦市初燃的华灯,映照出一张清风霁月的面容。
    他只要不提杀人嗜血,光凭那一幅姿貌,谁能将他与夺命的阎王爷联系在一块儿。
    陆芍痴痴地瞧了好一会儿。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1],说得大抵就是这样的人吧。
    好在她虽然听过不少可怖的传闻,但入提督府至今都尚未见厂督提刀杀人的模样,纵使碰到今日这样的场面,靳濯元还是着人将她支开了。
    好像没有亲眼瞧过,心里的惶惧就时有时无,没烙下印来。
    马车行驶缓慢,要绕出热闹的街市,总要耗些时辰,陆芍觉得腰酸,有些坐不住,稍稍挪动着身子。身子一挪,才发现,靳濯元的肩紧挨着自己的肩,她一动,那位祖宗的眼皮就跟着颤了一下,吓得她绷直身子,阖眼假寐。
    靳濯元压根没睡着,陆芍的小动作一五一十地落入他的眼里,他都感觉到了,包括直剌剌盯着他瞧的那道目光。
    只是她假寐的水准属实不敢恭维,哪有人睡着后还在悻悻咬嘴唇的。那嘴唇被她咬红润饱满,像是沾了水的红樱桃。
    靳濯元伸出拇指,轻轻压在她的嘴唇上。陆芍的手心微敛,睫毛如小扇子扑扇了一下,急促的气息喷洒在靳濯元的手背。
    见她仍是装睡不醒,指腹处又稍稍施力,沿着她的唇廓来回摩挲。
    陆芍遭不住抓心挠肺的细痒,败下阵来,她挪眼去瞧他,小嘴一张一合,唤了声“厂督”。
    靳濯元还未收回手,而是揉捻着残留在指腹上的薄红的口脂:“夫人醒了?”
    陆芍点点脑袋,硬着头皮回道:“醒了,我适才不是有意睡着的,实在是宁安殿的地龙烧得太暖,我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
    解释完,还担心靳濯元出言堵她,立马又转了话题:“凤元殿那厢如何了?长公主没伤您吧?”
    长公主自然是伤不了他,陆芍这样问,不过是变着法子套靳濯元的话。
    二人遭遇不同,但说到底都是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她倒是能理解萧双宜的境遇,横竖今日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伤及性命,自然就盼着萧双宜也能安然无虞。
    靳濯元抬眼去瞧她:“芍芍这是在担心咱家?”
    陆芍被他盯得面红耳赤,又不能矢口否认惹他不快,只好说:“担心的。”
    “可咱家在凤元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芍芍说咱家是个面冷心硬的人。一个面冷心硬的人,有甚么值得芍芍担心的?”
    他的语气不含怒意,甚至还带着一点温柔缱绻,跟在凤元殿时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若非陆芍知晓他平日的脾性,否则差些被他这点子温情欺骗了去。
    她欲哭无泪地绞着帕子,声音带着股嗔怪的娇气:“我分明替你说了很多好话,临了统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这一句也不算是坏话呀,我只想拿来吓吓长公主,那时情况那么危急,我如果不说些狠话威慑她,厂督现在兴许就瞧不见我了。”
    靳濯元听明白了,拿他当剑使。
    “再者,分明是厂督与长公主的仇怨...”无端牵扯到她身上,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说着,兴许是记起凤元殿的场面,心里头酸涩,又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
    一张口就是责怪他的话。
    靳濯元被她直言快语的气笑,这丫头平时谨小慎微,被逼急了才肯说上几句真话。
    倒是有趣,也就任她抱怨。
    “那咱家就杀了长公主,给芍芍出出气可好?”
    “不好!”陆芍扒拉着靳濯元的手臂,脱口而出道。
    不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失了分寸,讪讪地收回小手:“你瞧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嘛,厂督你吓唬她几句就行了,犯不上取了她的性命。”
    靳濯元没有出声,抱她上马车时盈盈一握的腰肢犹在脑海。他是个阉人,从未想过娶妻纳妾,也未有过对食,直至今日才知姑娘家的腰是软的,唇是软的,就连手都是软若无骨。
    陆芍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当真要了萧双宜的性命:“厂...厂督,她好歹是个公主...”
    二人想得完全不是同一桩事。
    靳濯元思绪回笼,是公主又如何,他想毁去的东西从来就没任何商谈的余地,不过是他有意留着萧双宜的性命,就如他有意留着太后一样,他就是想让他们好好瞧瞧,大梁溃败的基业是如何一步步毁在他的手里。
    那种想留留不住,想够又够不到的感觉,他有幸尝过。
    独藏不如众乐,他们也该尝尝的。
    “夫人放心,她还没死。”
    一句淡淡的回应,令陆芍高悬的心落了下来。
    *
    马车压着石板路,辚辚前行,至提督府,已是晚膳时分。
    陆芍没回听雪院,她记起白日里太后的嘱咐,一路随着靳濯元来了主院。
    靳濯元见她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自己身后,出声问云竹道:“听雪院没备晚膳?”
    不待云竹回答,陆芍便抢了话头:“我想同厂督一道用!”
    诚顺和福来呼吸一凝,他们的小夫人当真是果敢,对着这样一张凌厉的脸,再鲜美的珍馐都失了味儿,她上赶着同厂督用膳,不是磋磨自己的脾胃吗?
    靳濯元未多说甚么,净了手,慢条斯理地用着桌前的一盅汤品。陆芍学着厂督的模样,慢慢品了两口,后来实在饿极,试探性地丢掉矜持,没见厂督动怒,索性敞开来吃。
    吃得差不多时候,陆芍的脸色缓缓浮现出浅浅的粉红,她咬着木箸,小声呢喃着:“我今夜,能睡这儿吗?”
    靳濯元那厢一口汤才入口,听了她的话,手里的汤匙‘叮’地一声磕在汤碗上,眉目间拢上一层阴云。
    他搁下瓷碗,侧过身,一手搭在圆木桌上:“太后同你说了甚么?”
    语气薄凉,不带丝毫温度,一如审讯犯人时那股直狠的劲儿。
    陆芍咽了咽口水,登时觉得碗里的红烧狮子头味道寡淡,一口也吃不下了。
    “娘娘只说我同厂督既已成婚,那便要做好分内的事,照料伺候好厂督,余下都是一些嘘寒问暖的话。”
    陆芍的话不假,只不过话里还有别的用意。太后大抵觉得他遭不住姑娘的诱惑,会在床笫间卸下防备,她当时送陆芍来冲喜,端得不就是这个主意吗?
    “没有旁的话了?”
    “没有了!”其实早在提出留宿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不及,只觉得自己被热气冲坏了脑袋,说话都不经思量。
    趁着靳濯元还未点头,她忙改口道:“我突然记起出慈福宫时太后娘娘送了我一箱子礼,还未来得及过目,这便回去清点一下!”
    说罢,正要起身离开,却见靳濯元撑着脑袋,一手拨弄着她的粉白的指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瞧。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第18章 咱家花样多着,芍芍还想……
    她的手没染蔻丹,指甲磨得圆薄,很是干净。
    陆芍眨了眨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伺候人有甚么难的,冷了替他掖被,渴了帮他倒水,她伺候过祖母,自然也可以将靳濯元伺候得舒舒坦坦。
    *
    湢室内香气四溢,热腾的雾气撞上冰冷的黄花梨花鸟围屏,落下一层薄薄的水汽。
    围屏里边,陆芍拢了拢柔顺的墨发,露出精巧薄红的耳廓和修长白皙的肩颈。
    云竹在香汤内抖落些香粉,流夏则跪在地面,心不在焉地用软膏替她搽发尾。
    陆芍察觉到她的怪异,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流夏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她家姑娘嫁入提督府已有三日,换作寻常人家,新婚头一日就该礼成,礼成原本是桩欢喜事,碰上残缺之躯,就显得有些不尽然。
    流夏自幼陪在陆芍身侧,二人是主仆,可她心里早就将陆芍当作嫡亲的妹妹一样呵护,先前厂督病着,没功夫想那档子事,终于临到这日,她不免替自家姑娘担忧。
    陆芍心思澄澈,老夫人过身时,她还未至及笄,床笫厮磨的事尚且无人相告,更遑论是与宦官对食。
    都道初回涩疼,若有过来人加以规导,能少吃不少苦头。
    可流夏也未曾许过人家,帮不上甚么忙。主仆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一幅不谙情爱的模样。
    好半晌过去,眼瞧着头发将要绞干,流夏只能随口嘱咐道:“姑娘,虽然咱们是女子,脸皮薄,可到时若当真受不住,千万不要硬撑。”
    陆芍扑水的手一顿,全然不知流夏在说甚么。夜里伺候人,无非是冷热口干这几回事,再不济就是厂督睡相不好,她夜里睡不安稳,这些都是好忍的,也不至到受不住的程度。
    流夏又说:“也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过了今夜,我就替姑娘买些画册子来,往后伺候厂督也不至没了章法!”
    “画册子是好的。”陆芍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明日就嘱人去坊间买上一些。”
    万一厂督睡得浅,她也好讲讲故事哄他入睡。
    流夏红着脸,没料到陆芍是这反应。她的反应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正犹疑着,陆芍已经搭着云竹从浴桶里起身。
    月白色的寝衣熏烤暖和,穿在身上不觉寒意,侧方的乌桕烛,照透轻薄的衣料,衣料下是玲珑有致的身线。
    陆芍从围屏后走出,平日里见人都是穿戴整齐,这还是她头一回穿着寝衣站在靳濯元面前。
    纵使没往那处去想,当下也有些不自在。
    靳濯元先她沐浴,等她出来的那会功夫,披着银狐皮子斗篷,坐在桌案前翻阅案宗。
    先前刺伤他的人,都被别人一一灭口,死相极惨,就连面目都不得以辨认。
    诚顺着人查了两日,光从衣着招式来瞧,只是草野来的寻常百姓,非汴州人。也正因为身份普通,要从大海里头捞针,查出些眉目,需得耗上几个时日。
    若这些人当真如靳濯元所说的并不简单,他们想拨开迷雾,背后之人也不会坐以待毙,案件久拖不决,往后只会愈来愈麻烦。
    诚顺站在一侧替他研墨,视线时不时地往湢室那头瞥:“掌印,这会不会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从刺杀到冲喜,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靳濯元合上案宗,听着湢室里头哗啦的水声,嗤笑道:“她可不会亲自动手。想必是咱家踩着谁的狐狸尾巴,急得跳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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