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慢行驶,到提督府时,霞光满天,落在主院月塘的水面,像是洒了一渠的玛瑙。
    他从月洞门走出,刚走至木桥一端,就见一身着柿子橙比甲的小姑娘朝他小步跑来。她的发髻上系着橙红色的绢带,簪着浅粉色的绒花,迎风一跑,齐齐飞扬起来。
    “厂督!”她手里捧着伯爵府的帖子,笑得眉眼弯弯,带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您准许我去啦!”
    陆芍倒不是贪嘴那几个饺子,她只是喜爱热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来汴州一年,所认得的人不多,先前识得几个贵女,秉性纯良,偶尔也能说得上话。料想此回摆宴,谁也不会驳了伯爵府的脸面,几人又能聚在一块儿,总归是有话要说的。
    思及此,陆芍也多了几分期盼。
    靳濯元不置可否,他抬手扯了扯陆芍发髻上的绢带,扯散一根,绕在自己的指尖,绕了一会儿,又捻着绢带去闻。
    荼蘼露的香气淡淡萦绕在鼻尖。
    “我过几日要去趟余州。”
    话音甫落,除了檐上鸟雀不合时宜地叫唤,余下的声音好似都随着余晖沉落在乌黑的天幕下。
    靳濯元不需抬眼都能猜着陆芍的神情。
    陆芍紧搂着那张帖子,比起回余州,伯爵府的饺子宴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生长在余州,往前十四个年头的温情皆是来自那里,尤其是了解国公府的冷暖之后,她愈发眷念起在余州的岁月。
    祖母过身,绣房也被当地胥吏侵占,她明知就算回去,也回不到从前,可人嘛,总是念旧,仿佛寄托念想的地儿还在,记忆还在,人就还在。
    陆芍半晌没说话,心里却在不断在斟酌。回余州的机遇难得,倘或她向厂督开这个口,厂督会不会应允她?
    而靳濯元那厢,也确实在等她的反应。
    一切如靳濯元猜想的那样,小丫头到底是憋不住气,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我能同去吗?”
    去余州山遥路远,靳濯元独身前去,大抵无需顾虑很多,说是商贾亦或行游的人,横竖是好捏身份的。
    然而带个姑娘上路,就免不了有些麻烦。靳濯元也不欠她甚么,就算不愿带她同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陆芍知这么个道理:“厂督去办事时,我只管留在宅子里,决计不会胡乱走动,也不会给厂督添麻烦的。”
    她绕至靳濯元跟前,勾着他的手指晃了晃:“厂督若对余州不够熟稔,也大可来问我,余州那地,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说得理屈词穷,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且汴州到余州路途遥远,厂督一路上劳心劳神,总要有人贴身伺候不是?”
    靳濯元并不打算在此事上为难她,只是绕着绢带把玩,最后不忘吓唬她道:“若出甚么事,咱家可不会管你。”
    陆芍拼命地点头,虽不知厂督为甚么应得这般痛快,但她到底是可以回余州看上一眼了。
    日子定得近,赴完伯爵府的饺子宴,三日后便要动身启程。既是要去,便同云竹和流夏去收拾行囊。
    靳濯元也没入屋子,抬脚去书房翻看番子递来的消息。
    诚顺站在一侧研磨,浓厚的墨汁一圈圈地晕染开来,越化越多,险些脏了铺在桌面的熟宣。
    他惶恐地搁下墨锭,双手递上狼毫:“小的办事不利,差些弄脏掌印的纸。”
    靳濯元提笔圈画,头也没抬:“有话直说。”
    诚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去余州一事,您尚且让陛下代为瞒下,对外只说有事出城,却也不说到底去哪。方才这般轻易地就透露给夫人,小的是怕...”
    他顿了顿,并未将后果挑明,只是提了一嘴:“毕竟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人。”
    这话倒也不是针对陆芍,只是他行事端稳,自然要比福来多留个心眼。
    “你都想到了,咱家难道没有自己的考量吗?”靳濯元的语气还算平和,换作平日,底下的人越矩多管闲事,还不知被发落到何处去。
    *
    冬至那日,天气出奇好,日头一出,前几天落的雪便没了踪影。
    陆芍坐在妆台前梳妆,半敞的明瓦窗上流转着白茫的光斑,偶有一束照进来,整个屋子都被照得敞亮。
    流夏给她绾了一个新的发髻,发髻式样繁琐,层层叠累,压在脑袋上,有股坠坠的垂重感。
    陆芍抚着发髻,左右瞧着镜子里头的人儿:“这个发髻太重了些,没有往常轻便,倘或在外头呆上一日,我这脖子怕是不能要了。”
    流夏听着笑出了声:“夫人,原先就该每日绾成这幅模样的,不出门时,简单些无碍。若要出府,依仗您提督夫人的身份,多少双眼瞧着。总是要梳得落落大方些。”
    “好呀,你可是说我,平日里小家子气?”
    自打厂督答应带她回余州后,陆芍连着几日心情大好,就连吃食,都比往常进得多。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原本太过瘦削的地方,算是挂了肉。她鼓着脸,佯装生气。
    流夏伺候的年岁长,自然辨得出这话的喜怒。她难得瞧见陆芍面带笑意,还是那般欢快的模样,一瞬间记起老夫人还活着的时候。
    老夫人将她护得极好,半点苦都舍不得她吃,半点愁绪都舍不得她沾染。少女初长成时,真如娇花一样活泼肆意,惹人喜欢。周遭邻里盯得紧,隔三差五往老夫人的绣房走动,只盼着及笄之时,能说下这门婚事。
    后来的事谁也没有料到,好端端的姑娘就这般稀里糊涂入了提督府,连三书六礼都没有。
    流夏暗地骂了国公府千百回,好在眼下夫人和厂督的关系也算是融洽,她高悬的心才稍稍稳落下来。
    见她开心,流夏故意逗她:“我万没有这般说。只是那日,我和云竹瞧在眼里,是谁窝在厂督怀里不肯下来的?”
    屋里除了贴身伺候的流夏与云竹,也没有旁人,说些荤话只当是主仆之间的调侃,无伤大雅。
    陆芍红着脸,转过身去挠她的腰肢:“你编排我也就罢了,竟连厂督也敢编排,我瞧着倒不如趁早给你寻个人,囫囵送出府去,省得在这儿招惹我!”
    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声音仍旧洋洋盈耳,却是带着小小的气性。
    流夏鼻尖一酸,总觉得她那活泼的姑娘又回来了。
    二人吵闹了一番,陆芍拗不过流夏,还是顶着繁重的发髻上了马车。
    第26章 他若是肯亲力亲为地教……
    汴州不缺大小宴席,伯爵府的饺子宴却是头一回兴办。京里不乏有头有脸的贵女,到了年岁,总要出来见见世面。让人相看一番也好,打好交道熟络关系也好,横竖不是冲着那几个饺子来的。
    华盖马车接二连三地停在伯爵府门前,马车前悬着各府姓氏的灯笼,只消一瞧,便知是哪户人家的女眷。
    今日伯爵府的吴夫人身着墨绿色的织金短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本该在前厅招呼贵眷,现下却是立在府门前,独独在等着谁。
    一辆彰显提督府身份的马车停在伯爵府门前,打起轿帘,里边露出一张明丽清新的脸来。
    吴夫人立时迎上去,牵着她的手,眼尾上扬:“瞧瞧,这魏国公府三位姑娘,当真是各有千秋,先前见过你大姐姐和二姐姐,已然觉得丽质天成,竟不知府里藏着的四姑娘更是天资绝色。”
    这突如其来的客套,教陆芍有些不习惯。
    她其实见过吴夫人,只因她当时才从余州回来,又是府里庶出的姑娘,没个根底,自然就没引起贵眷的注意。
    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梁重权在握东厂提督的冲喜夫人,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纵是有些人心里瞧不上宦官,却还是碍于其中利益,上赶着来讨好她。
    吴夫人也不例外。
    陆芍只是浅笑着,由吴夫人引至前厅拜茶。厅里围簇着好些贵眷,瞧见吴夫人过来,皆是起身道了句万福。
    瞧见陆芍,也免不了热络一番。
    就连着王氏也顿脸面有光,在一旁感慨着说道:“她入府时,我就将她当作嫡亲的女儿,眼下瞧她万般皆好,我也就放下心来了。”
    外人不知王氏逼迫陆芍替嫁,却知道肯将府里姑娘送去奸宦府上,大抵也不算不上亲厚。
    心里这般想,面子仍要给足。
    “可不是么,谁有夫人这般好的福气。往后若有事,后头也有人兜着。”吴夫人边走边说,语气霎时哀怨下来:“不像是我,嫡亲哥哥蒙受冤屈,府里帮衬不上,竟是连苦都无处可诉。”
    吴友轩落狱的事,汴州官场多少有些耳闻,只听闻他贪污不少银两,人证物证齐全,蒙不蒙冤的,大家心里都有个数。
    可是汴州从不不缺昧下银钱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些,她们不去挑明,实在是自家也不干净。
    一时间,大家把眼神落在陆芍的身上。
    谁都知道这吴友轩是靳濯元命人抓的,仿佛陆芍肯说句求情的话,那吴友轩就能从诏狱出来似的。
    “好了好了,且不说这些伤心事,今日冬至,府里准备了各个馅儿的饺子,有几个饺子里包着铜钱,谁吃着了,来年可有数不完的好运道。”
    吴夫人掖了掖眼泪,复又换上笑脸,牵着陆芍往院子里走。
    陆婳跟在一众贵眷当中,她没料到当时不起眼的小庶女现在竟成了一块香饽饽,谁都围着她转,就连自己的母亲也要上去替她说好话,脸上一时挂不住,又不好发作,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的细肉。
    菡萏院里摆了水席,水席的中央窝着一座吞云吐雾的假山。几碟子精致的点心晃悠在水面,顺着水流缓缓流动。
    陆芍坐在贵女这列,身旁是翰林院学士之女裴茹儿。裴茹儿受祖辈书香熏陶,一言一行皆是典雅的做派。
    她擅长女工,同陆芍有过几面之缘,说起来,二人能结这缘分,也是因着刺绣。
    裴茹儿平日里话不多,也不喜欢这种逢场作戏的场面,年初兴办春日宴,裴茹儿兀自坐在廊间赏春,那时陆芍初来汴州,有人笑话她是打南边来的,没有见识,她怯生生地躲在后头,连话也说不上。
    还是裴茹儿拍了拍她的肩头,冲她笑了笑,二人坐在一块儿闲聊了几句,得知陆芍的祖母开过绣房,就顺着刺绣一事聊了好半晌,一来二去便也熟络了。
    裴茹儿捻着点心放在陆芍面前的小碟子里:“你成婚时,我正同父亲怄气,被父亲禁足半月有余,都没能讨上一杯喜酒。后来总想着过府来瞧你,又觉得贸贸然登府,恐给你招生事端,一压再压,才到了今天的日子。所幸终于见到了。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她听过不少有关靳濯元的恶言,心里实在担心她。又怕提督府的那位不喜陆芍同外人来往,便规规矩矩地没去相扰。
    陆芍知她好意,抿着糕点,红着脸说道:“我挺好的,他也没有先前预料的那般可怖。倒是你,如何同裴大人怄起气来了。”
    裴茹儿放下银筷,并不遮瞒:“父亲想替我说亲事,我也见了那人,不论样貌,那行事作风当真是不堪入目。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陆芍没有挑拣过夫婿,也不知如何论断好坏。但她知道裴茹儿虽重规矩,却是个温柔小意的人,可见那人当真是不堪至极,这才惹得裴茹儿心生厌恶。
    她宽慰道:“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嘛,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
    裴茹儿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不禁抿嘴偷笑:“你何时这般肆意了?看来提督府的日子并未拘束着你。”
    说起拘束,还是有些。不过这几日心情极好,便也不去计较了。
    二人正说着,便有侍婢上来送茶,侍婢脑袋压得极低,给陆芍递茶的那位,不知怎地,手腕一抖,青绿色的茶汤泼了她满身。
    还未待她说话,那侍婢跪在地上:“奴婢手笨,脏了夫人的衣裙,请夫人责罚。”
    陆芍忙站起来,拿出帕子一一擦拭,既是无心之举,她自然就没有责怪的意思:“不碍事的,擦擦就好了。”
    那侍婢也掏出帕子,扶着陆芍的手腕,拣去沾在衣袖上的茶叶片。
    侍婢略带歉疚地说道:“当真湿了好大一片,这天儿多冷,夫人随我去厢房烘烤一下吧。”
    陆芍冲她笑了笑,正要婉拒,掌心处陡然便被人塞了张纸条。
    抬首时,正巧对上侍婢意味深长的眼神。侍婢示意她展开字条,陆芍愣了好一会儿,才借着衣袖遮挡,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
    待她瞧完,侍婢让开道:“姑娘这里请。”
    陆芍有些手足无措。
    裴茹儿问她怎么了,吴夫人好似听见陆芍这边的动静,问她出了甚么事。陆芍收起字条,囫囵应付道:“方才喝茶时,湿了衣裙,我想找个碳盆烘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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