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若从来都不知道,军营之中居然还有灵柩。是为了她们这些大人物准备的。
    而第一个用上它的,是萧鹇。
    观若骑马走在丹阳城中,千家闭户,六月没有飞花,飞舞的都是纸钱。有许多屋舍,本身已经成了坟墓。
    没有人有心思说话,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的事情尚且忧虑不尽。
    她不知道要怎样和萧翾说这件事。她前半生已经失去太多,爱人,父母,其他的亲人。
    待到如今,又要开始失去她的女儿了。
    死别和生离永远都不一样,若是生离,至少还能保有一点希望。萧鹇的死或许不是结束,而是开端,她也不知道结局。
    她甚至连今天萧翾会怎样说,怎样做都不知道。
    走到丹阳城中的夏府下马,灵柩被人抬起,从正门而入。
    萧翱已经收到消息了,她的消息从来都足够快。
    她就站在夏氏的祠堂里,面对着已经空空如也的供桌。身后再如何喧哗,她都好似听不到。
    夏氏祖先的牌位自然都已经不在了,却仍然有明烛煌煌,不知道能不能照亮她的心。
    观若长叹了一口气,“大人,二小姐回来了。”
    她不知道此刻萧翾是不是在后悔。她曾经向她提过建议,让萧鹇重新为将领,领兵作战。
    还有陆嫣也是,她可以带着她那支娘子军,人人都是花木兰,为了她们的家庭、荣誉而战。
    萧翾只同意了后一半。
    她让陆嫣领兵上阵,却因为萧鹇在城楼之上的事,仍然令她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呆在军中,在战场上与其他的士兵厮杀。
    “阿鹇……阿鹇从前总是怨恨我,既让她上战场,又几乎从不让她冲锋陷阵。”
    “每一场胜利都好似与她无关,她空学了一身武艺,却因为性别之见,因为她是我的女儿,而毫无用武之地。”
    “今日,她是求仁得仁了么?”
    这个问题,观若没法回答她。萧翾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的让她害怕。
    分明已经是夏日,观若周身却如同被雨水浸透,刺骨的冷。
    “大人想要再看二小姐一眼么?她身上致命的伤口,只有胸口的一剑,没有其他严重的外伤了。”
    尸身保存的很好,等令人替她换过衣衫,她也仍然是当年昭阳殿里投壶,意气风发的女将军。
    怪道今年过年之时,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就是少人投壶。少人赢得那一城的赋税,用以帮助南郡之中那些孤苦无依的女人。
    观若是见了她一面的。
    萧鹇那样憎恶她,她也如是。她甚至还杀了那个跟了她很久,忠心耿耿的副将。
    萧鹇一定更是憎恶她了,可是到头来送她离开的人,还是有她一个。
    萧翾回答观若了,“不必了。为她择一处坟茔,令她早日得到安宁吧。”
    她不相信落叶归根那一套,人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不剩下了。
    人死如灯灭这句话也是错的。灯灭之后,犹可添油添蜡重新点燃,可人死之后,便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若是死后真有灵魂,这些年高烨大约也被她滔天的恨意搅的不得安宁了。
    她宁愿还是没有。
    观若并不想勉强萧翾改变主意,“您若是真的不想再看一看她,灵柩就在这里,可以等我们都离开之后,再同她说一说话。”
    “战场之上还有事,阿翎说她来处理,那么这一边的事,需要做的,我都会做好的。”
    这三日她也实在是太累了。哪怕战争已经结束,她耳边还隐隐能听见士兵对阵,厮杀的声音。
    做这些事,她能稍稍地休息一下。
    “不必举办什么仪式了,只要寻一处清净一些的,不会被战火所波及的地方,将她安葬了便好。”
    “她是我的女儿,才能有这样被人带回来,单独安葬的机会。”
    “有太多人的尸骨都没有人收敛,或是草草同旁人埋葬在一起,我又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
    阿鹇喜欢清净,也最爱护她的士兵,她是不会怪她的。
    这是萧翾的意思,是她们母女的爱恨,观若无意评论。
    她只是低声应了一声“是”,转头想要退下去,将空间留给萧翾和萧翎。
    她回头走了几步,忽而想起来她身上还要有萧鹇的一封信。
    自萧鹇发动那一次可笑的政变之后,在她的记忆之中,她们母女应当再没有见过了。
    这封信原来就放在萧鹇心口,若是她不战死,没有人能拿到这封信,也没有人知道,她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封信拿给萧翾。
    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染尽她心间血的信件,只能由观若来转交给萧翾。
    “大人,这是从二小姐身上发现的,信封上写明了是给您的信,如今递交给您。”
    萧翾终于回过了头来,仍然是一张无悲无喜,美艳万分的脸。
    她把信件接了过来,看清了上面的血迹,眼神忽而凌厉起来,将信件抛在了地上。
    状如癫狂地推动着灵柩之上的木板。
    她已经病的太久了,推不动沉重的楠木。观若见状连忙唤了人进来,将上面的棺板推开了。
    萧鹇苍白的脸出现在她们面前。
    那些人顷刻之间又退了出去,不想沾染上什么麻烦。
    那种疯狂不过是一瞬间的,此刻萧翾的神情,犹如一潭死水,又如棺木之中的人一样平静。
    “现在我连骗一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了。”
    观若低下了头,先替萧翾落了一滴泪。“大人已经决定要做昏镜,方才又何必如此。”
    生死之事,没有人能骗她。
    “你走吧,记得要好好睡一觉。”萧翾下了逐客令,“我已经逼死了在身边的一个女儿,不能再逼死另一个了。”
    观若想要劝慰她,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所有的悲伤,都只能靠自己捱过去,萧翾比她更熟练。
    她点了点头,解下了自己的佩剑,放进了灵柩之中。
    她知道萧翾不会说谎,说是熔了原来的那一把剑,重新铸了一把,也没有必要撒谎。
    只是她还是觉得这把剑应该是属于萧鹇的。
    让这把剑陪着萧鹇,往后由她陪着萧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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