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既第一次听见“蔺绪”这个名字,并不是在江乘城五十里之外的军营里。
    他们其实应该在许多年前就相识了,在长安城中,在他还是一个可以任性妄为的贵族少年的时候。
    见到晏既站在沙盘之前,听着他的话沉默下来,在片刻之后,刑炽又重复了一遍。
    “将军,江乘城守城将领蔺士中之子蔺绪求见。”
    他的语气越发急切起来,子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保持冷静。
    晏既的手放在了沙盘边沿,眉头紧锁,“他来做什么,是一个人过来的?”
    才掳走了刑炽的妻子,他的妹妹,他自己却又到他的大帐之中自投罗网,这算是什么?
    刑炽面上的焦急神色不改,勉强耐着性子回答晏既的话。
    “他是一个人秘密前来的,无论问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说要见将军。”
    “已经搜过身了,并没有携带武器,将军,您快见他一面吧。我怕……”
    怕什么,戛然而止,只因他们都清楚他们的敌人蔺士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等不得了,想要快点从蔺绪口中听见一些什么,等待原本就是一种煎熬。
    晏既看了他一眼,刚打算说句话来安抚他,真正对上他的眼神的时候,却又觉得最好的安慰,无非是快一些解决这件事。
    “带他进来吧。再吩咐下去,加强对军营周围的巡逻。”
    蔺士中这样的文人未必懂得如何打仗,可是他同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总是想一些旁门左道的事意图取胜,不得不防。
    刑炽得了命令,很快便转身出了营帐,留给晏既安静的时候不过片刻而已,一个看起来清瘦文弱的少年,便被推到了他面前。
    蔺绪。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他是他的姐夫,安虑公主的驸马想要推荐给他的人。
    在满屋的刀剑兵器,与虎视眈眈的人面前,蔺绪仍然是不亢不卑的。
    他只是躬身抱拳同晏既行了礼,并没有任何的称呼。
    他们分属两国,蔺绪看他是叛贼,他看蔺绪是走狗,没有人会去承认对方的身份。
    在刑炽炙热的目光之中,晏既放弃了这些繁文缛节。
    直截了当地道:“你到这里来是想要做什么,你应当知道,作为蔺士中的儿子,你到这里来会有多危险。”
    没有人会主动找死的,就算是蔺士中这等该死之人的儿子,也不是例外。
    蔺绪抬起了头,目光清明。即便是对上晏既并不友善的话语,也仍然将脊背挺的很直。
    “我也是阿寻的哥哥,是这世间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读书人?”这句话似乎触犯了晏既的逆鳞,长剑出鞘,在话音刚落之时便已经架在了蔺绪的脖颈之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是我看你也并不像是使者。”
    他克制着他的心绪,尽量平静地道:“你说你是读书人,可你是否知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应当怎样写。”
    “当年我姐夫那样的赏识你,想要替你引荐,让你入朝为官,结果呢?”
    “当年参奏冯氏谋逆的那些奏章之中,也有你蔺家的一份。”
    一笔一笔的账,他都记得。所以他当年赌气,明知道蔺玉觅同梁帝并没有什么关系,也并没有将她从俘虏之中剔除出去。
    不必说参奏冯氏的是他的父亲蔺士中这棵墙头草,这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有些罪孽是分不开,算不清楚的。
    他和冯逾那么亲密,彼此欣赏,他又是蔺士中最为得意的儿子,在事发之前,难道便当真不曾收到过一点风声?
    冯逾真是太傻了,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怎么可以去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甚至还想要将他引荐给他,让他来指点他读书,以免再挨了他父亲晏徊莫名其妙的责罚。
    那时他还是可以随意出入宫闱,得帝后宠爱,长安城最为得意的少年郎。谁都知道若是能和他成为朋友,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为晏既的举止而感到慌张的人,反而并不是蔺绪。
    刑炽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祈求,“将军,您先让他说一说他到这里来的目的。”
    回忆起旧事,蔺绪的目光也黯淡下去,他先向晏既奉上了一张图卷。
    “这是如今江乘城中的布防图,你不妨看一看。”是他从父亲的书房之中找到的。
    “当年之事,我无可辩驳,即便你有怒火,想要我的性命,我也并不会有什么二话。”
    他的目光从烛光之下泛着冷光的剑锋之上,一直游离着,直到对上了晏既的眼神。
    “但你至少,要先听一听我今日冒死前来,究竟要同你说些什么。”
    他的态度越是淡然,晏既心中的怒意也就越发强烈,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须要去听一听,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之后,营帐之中骤然安静下来。
    “父亲将阿寻捉回江乘之后,得知她怀了身孕,便一直将她关在厢房之中,至少这几日衣食还是无忧的。”
    他看了一旁急切的刑炽一眼,“我曾经探问过父亲的意思,他并没有明确回答我他究竟打算将阿寻如何。”
    “他只是很生气,因为阿寻的这桩婚事,他被梁帝与贵妃从鲁县贬谪到了此处。”
    “并且他还不得不穿上甲胄迎接敌军,做薛郡的第一道屏障。”
    他的父亲并不懂得如何打仗,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不过是靠出卖妻女,坐到了中书令的位置上。
    一生都在汲汲营营,忙着钻研如何讨贵人们的欢喜。摧眉折腰事权贵,毫无读圣贤书之人的风骨。
    自会稽而至薛郡,梁帝在江乘城中布下了重兵,大有必须要在江乘之战中便取得大优势的决心。
    晏既冷哼了一声,“正好,他带走了你的妹妹,如今你又自投罗网。”
    “在他心中你的地位可比你的妹妹重的多了,拿你去换了她,而后你我再光明正大的开战。”
    蔺绪心平气和,“这只是我来这里的一重目的而已。”
    阿寻已经是他活在世上,唯一拥有相同血脉的妹妹,他当然要保护她,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但他今夜来到这里,“还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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