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维清为后半句愣了愣。“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都已经决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又突然提之前?

    赤霄只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话。“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来——过去是如此,放到现时发生也如此。”他又强调般地重复了一遍。

    晏维清隐约察觉到了谈话的发展方向。“这话我也以为你永远不会说。”更加令人不虞,但在意料之中。“然后?”他没什么感情地追问。

    “我不会放水。”这么说的时候,赤霄语气很轻。他面上依旧在笑,然而眸子里毫无笑意。

    “你之前说了那么多,就为了最后这一句?”晏维清问,表情和语气都分辨不出喜怒。“你是在贬低我,还是在贬低你自己?”

    听了这么尖锐的话,赤霄一点也不愤怒。“你也这样想,那就太好了。”说到最后时,他那一点微笑竟变成了粲然。

    晏维清垂眼看他。

    如雪般净白的颜,如画般黛黑的眼,一点日光透过碧青莲叶缝隙照在那弯起的口唇上,更显水润嫣红……

    任谁也想不到,那张凶神恶煞的红铜鬼面下竟然是如此一副令人心折的面孔。任谁也想不到,看着如此美好的人一张口竟然全是诛心之言。

    晏维清忽而弯下腰,一把揪住了赤霄的领口。

    这姿态充满威胁,然而赤霄的反应只是转了转眼珠。“你故意吓唬我?”他满不在意地笑,甚至还有些惊奇,“真没想……”

    后面大概还有点话,但只有赤霄自己知道是什么。因为晏维清一霎之间发力,猛地把毫无防备的他从船上丢了下去——

    真的是丢。赤霄浮出水面时,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而且他肯定,若不是自己反应还算敏捷,晏维清的力道足以让他沾上一身塘底的淤泥。

    换别人可能早就爆发了,但赤霄只是更惊奇了一些,顺手把沾在额边的长发往后捋。“你今日有些暴躁啊。”意气行事吗?他还没见过晏维清如此意气行事的时候。

    晏维清抱着双臂盯着他,一声不吭。

    正值炎夏,不管是谁都穿得很清凉。而薄薄的丝质衣衫湿透后,根本什么也遮不住。原本就未束起的青丝从骨肉亭匀的肩背上蜿蜒而下,随着水波荡漾披散,更添几分情色。

    晏维清暗道一声糟糕。他确实是故意的,但他现在似乎突然忘记他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为了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尴尬,他只能选择冷着脸离开。

    简直就像落荒而逃了……

    赤霄重新上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一边催动内力,把衣物和头发弄干。晏维清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他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想法,只能懒洋洋地躺回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数年他都坚持过来了,难道还差那一二十天耐心吗?

    一人不走,一人不赶,没几日田嘉就惊悚地发现,据说马上就要和他们圣主不死不休的剑神已经找上了门,不由暗自叫苦。管那两人是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小小的分堂主,知道太多没好事啊!

    但同为白山教中人,危寒川几个可不这么想。

    “晏大侠,这是我圣教华堂主给你的信。”

    当危寒川一边说一边递出牛皮信封时,他正身处晏维清租住的小院中。虽然这院子和赤霄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园之隔,但总比当着赤霄的面这么做好。

    宫鸳鸯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但眼神带着警惕,还有点恶狠狠。

    晏维清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敌意,只是不怎么成功。不过,他现在更关心别的。

    “赤霄知道吗?”

    一目十行地扫完信件内容,晏维清沉声问。不得不说,华春水的态度基本在他意料之中,他也能猜出华春水和危寒川会瞒着赤霄做这事,但任何细节都不能忽略。

    危寒川小幅度摇头。“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们为什么选夜里来拜访。”

    晏维清确实知道。白日里,虽然不一定交谈,但他几乎和赤霄形影不离。确切来说,是他单方面跟着,而赤霄不反对。“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危寒川眼神微微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已答应他,会尽力。”晏维清言简意赅地说。“华堂主想要一个回答,这就是我的回答。”

    “你……”危寒川脸色变了几变,面皮有些发灰,但没再多说:“叨扰了。”

    两人告辞出门,宫鸳鸯立刻就忍不住问:“三哥,这事真的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危寒川无奈,语气带出几分疲惫。“不管是圣主还是晏维清,他们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人。旁人再如何劝,都注定是希望渺茫的。当然,对我们而言,希望再渺茫,也不能不做;但做了有什么用……”

    他没说下去,但宫鸳鸯已经明白过来。便是早知道是无用功,他们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可现在圣主落下风呀!”她道,眼眶又要红了。

    危寒川对此心知肚明。

    虽然赤霄保证过他了解晏维清的功夫,但晏维清同样了解他的,这就不能算一个优势。而如果比拼其他,晏维清确实更占优势。

    不管是六四开还是七三开,其中差距大概只有两个当事人自己清楚。对白山教而言,他们只想要一个结果;那结果却是更小的那个可能,宫鸳鸯着急上火也是自然。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圣主。”危寒川温言道,试图安慰宫鸳鸯。“虽说刀剑无眼,但也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

    这话的意思明摆着。最坏不过一个死;稍微好点的话,可能就像上次晏维清受了心口的致命伤。

    可宫鸳鸯光是想那血口开在赤霄身上,她就头皮发麻,连手指也跟着颤了。她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吐出来,神色极度黯然。

    而院子里,晏维清把华春水的信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这才折起收好。

    看来他料得没错,赤霄肯定已经让属下做好最坏的准备。然而,就算假设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赤霄仍然也不肯松口……

    晏维清简直要被气得没脾气了。他不是老好人,但涵养已经不错,也愣是被这种级别的嘴硬整得只能出下下策。赤霄为他好,他为他们好;左右都是情非得已,就看谁先捱不住了!

    第70章

    等到六月下旬,眼看着日子差不多,赤霄便出发前往武陵源,危寒川、宫鸳鸯和百里歌都随行。为了让他舒舒服服地到达武陵源,危寒川一路都安排了马车,其他人骑马。

    路上还算太平,只是宫鸳鸯完全没法掩饰她的担忧伤心。赤霄看着实在于心不忍,快到巴陵时,便单独召了她到马车里谈心。

    只可惜成效不太明显,赤霄决定再接再厉。但当天下午,他就遭遇了一个更令他头疼的问题——

    等他用毕午膳后回到车上时,撩开车帘却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

    问剑神怎么进来的显然是浪费口水。“我让人再准备一辆。”赤霄停住自己往上抬的脚,诚心建议。都不是缺钱的主儿,他俩何必非得挤一起?

    晏维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有话和你说。”

    赤霄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只能重新动作起来,躬身钻进车厢,做洗耳恭听状。“是什么?”

    晏维清却没有立刻回答。等马车骨碌碌地行驶起来后,他才道:“你有时候挺心软。”

    “嗯?”赤霄被这莫名其妙的开场一句砸得有点懵。

    晏维清见着他略带茫然的脸,心里突然冒出来一点火气。又或者说,那点火气从未消失过,只是一直被他很好地压制着、可此时快要爆发而已。

    不过赤霄并没打算装傻。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什么。“你说鸳鸯?”他笃定地反问,同时一摊手,“对她没奈何的可不止我一个。”

    这个晏维清猜也能猜到。白山教八个堂主里就属宫鸳鸯年纪最小,长得好,性子直,显然没少被人惯。“你有对她好的劲头,不如分一点到你自己身上。”

    “你这是在替我鸣不平,还是在抱怨我对你太苛刻?”赤霄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点。他仔细端详晏维清没什么破绽的表情,忽而轻轻一笑:“亦或者两种都有?”

    晏维清的反应是用更深的眼睛看他。“我知道你知道。”

    不知怎么地,赤霄有点隐约的头疼。他确实疼爱宫鸳鸯,对妹妹一样的照顾对他来说简直得心应手;而且,宫鸳鸯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白山教的堂主,哪儿有一个正道武林第一剑的身份来得敏感?这问题也不是第一次谈了,为什么晏维清就是不肯放过他呢?

    “她是我的属下,”赤霄只能再一次说明,“确实和你不一样,也和我不一样。”

    晏维清沉默地瞪着赤霄,知道再说下去对方又该说他们俩哪里都不合适了。“如果我不是什么剑神呢?”他突然轻声问。

    “……你说什么?”因为太过惊诧,赤霄想也不想地否决了。“那怎么可能?事实如此。”

    晏维清继续抿嘴不言,有一点后悔。他问得太直接了,差一点就要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但好在,看赤霄的样子,还没把前后联系起来。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不然最后一点转圜余地都不会有!

    这样的心情实在隐晦,赤霄理所当然地把这种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现实就是现实,别钻牛角尖了。”

    正邪立场完全倒置,晏维清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什么赤霄宁愿自己憋到走火入魔也不愿向他透露哪怕一句心思。因为那人从头至尾都没变过——

    不管是失去部分记忆时的坚决拒绝,还是中秋之前的半推半就,亦或者最后身中春药时的柔和顺承……只有开头是真的,后面全是假的!赤霄内心底线从未退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他们两人重新拉回到完全敌对的两个位置上去!

    呵呵,世人都说他脾性坚忍,他看赤霄比他更坚忍,简直就要到残酷的地步了!

    晏维清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确实只能下猛药了,即便赤霄知晓真相以后可能会恨他……

    车厢里一时静寂,只能听见外头的轮辙和马蹄声。面对面的两人隔着狭窄的过道沉默对峙,气氛冷得足以凝结成冰。

    赤霄不觉得这是个好情况。他最早时没反应过来,但再仔细一想,愈发觉得晏维清脱口而出的假设很惊人——

    什么叫“我不再是剑神”?晏维清到底想做什么?

    继白玉宗负霜楼之后,赤霄再次产生了晏维清似乎要做些危险事情的可怕预感。他那时觉得也许要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决定当着一大票武林中人的面向晏维清下战书,完全不是心血来潮。他还赌晏维清一定会答应,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然而,决战定下来后,那种可怕预感为什么没有消失?还有比决战更危险的事情了么?

    “打最后一次,”赤霄率先打破僵持,言辞恳切,“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最后一次。”

    晏维清深深凝视对方。“好。”他同意了。

    他知道赤霄的意思无非是你死我亡或者别的什么决绝的含义,但他不认。他现在只希望,赤霄一定要记得他今日说的话——到时候不管结果如何,都认下来,绝不食言!

    是夜,一行人宿在巴陵。因为有心事,晚膳的全鱼席赤霄没吃多少,连著名的洞庭银鱼都没能勾起他的胃口。等其他人歇下,睡不着的他就悄然出门了。

    夜向洞庭湖上看,君山半雾水初平。上旬下旬交替之间,月牙稀微,倒显得星汉愈发灿烂,像落了一天一湖的明珠。水面上泛着若有似无的雾气,纱带一样笼住岸边橘树和边上松散系着的小舟。

    赤霄立在树下,似乎在眺望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又过了一会儿,他不怎么意外地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

    “你喜欢湖景?”晏维清的声音响起时,已经近在耳侧了。虽说是个问句,但他语气是肯定的。

    赤霄没回头去看他。“少见,便想多看。”西域塞上,黄沙漫天,哪有许多水?

    晏维清似乎想起来什么,微微一笑。“你水性竟然不错。”

    “不过会点闭气。”赤霄淡淡道。这倒是实话,功夫高的人本就气息绵长,一口气闭得比寻常人久很多。

    “也是。”晏维清点头同意,没再多说。

    两人肩并肩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无话。

    和面上的平静无波不同,其实赤霄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他对晏维清想要做什么心生疑虑,而且想了一个下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此时人就在身边,他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问吧,心里闹得慌;问吧,也改不了离决战只剩十几日的事实。

    赤霄不得不怀疑自己想太多。决战早已公诸于众,不可能改变或取消,届时还有诸多武林中人观战。就算晏维清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晏维清突然出声,打断了赤霄毫无头绪的思考。“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赤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药。”晏维清言简意赅。“如果不是那药……”他没说下去,空缺的句子却更为意味深长。

    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之后,赤霄讶然。难道晏维清到现在还在怀疑,若不是他中了凌卢特制的春药,他们俩到现在还会是纯洁的男男关系?

    不得不说这怀疑很有道理——其实就是真相——但为什么现在提起来?

    “它一次解不了。”晏维清又补充。

    这下赤霄不免耳根发热。虽然晏维清说的是事实,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就像撕破了他们之间现在隔着的两层衣物。“三花五宝酒,”他说,觉得这事儿必须解释,“托紫教主的福,我现在怕是百毒不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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