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日间那几个落单的鞑子让我们杀了,现在鞑子大军来报仇了!”

    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在远处大路上蛇形前进。奉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双手抖得厉害,裤带怎么也系不上。她一咬牙,干脆打了个死结,拔腿就往回跑,却被纠缠的野草绊了一跤,扑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脸凉凉的泥土。再爬起来时,只听得身后荒草里簌簌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扑过来。她纵然年幼识浅,此时心里也如明镜般清楚。大军行时,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进陷阱埋伏。斥候来了。她被发现了。

    她的一颗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手足并用,爬了几步,终于站起来,没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后的追兵迈开长腿,轻轻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们一言不发,想必是为免惊动成群的百姓,但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朵里。

    当一只大手抓上她后背的那一刻,她终于尖声哭叫起来:“救命!娘!救——”随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声已经惊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骚乱,更多的人慌叫起来。她听到罗南星睡意惺忪的声音道:“鞑子来了?”随即是蒙古马刀出鞘的刷刷声。她似乎还听到母亲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声被更多更响的呼唤声淹没了。

    大军的火把已经清晰可见,火光里,影影绰绰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个兵丁似乎犹豫了一下,对同伴低声道:“是个小孩。”说的却是汉话。

    另一人道:“咱们遇见的小孩子细作还少吗?带去见主帅!”说着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书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济事,让那兵横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样从乱草上滑了过去。

    随即听到不远处马蹄声来回乱响,马上一人大叫道:“主帅有令,不得惊扰百姓!”连说了好几遍。那马蹄声好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脑袋。

    奉书心中怕极,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杂草拂面,泥腥冲鼻,从地上向后看去,只看见越来越近的靴子和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让人提了起来。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着一顶轿子道:“报告主帅,这小厮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书一边哭,一边小声辩解:“我没鬼鬼祟祟!我是……呜呜……我是在……”

    轿子里的人掀起帘,跨了出来。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两个字。

    “爹爹……”

    是在做梦吗?她大叫着跑过去,一头扎在父亲怀里,紧紧抱着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泪、鼻涕、还有脸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边的兵丁只道这小孩要对主帅不利,立刻齐刷刷地拔出了刀。见她不要命般扑到主帅身上,心中齐叫不妙,知道主帅是文官,毫无自卫之力,此番必是休矣。可主帅却还安然无恙,反而搂住了这小孩,轻声道:“奉丫头?是你?”

    “不是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呜呜……你怎么连一封信也不寄来?我以为你在大都,被鞑子欺负……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呜呜……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着她满是泪水和泥浆的小脸,微笑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时时在想你们啊。你长高啦,你今年……有八岁了吧?”

    “九岁……呜……”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哦,对对,你九岁啦。你们怎的在这儿?”

    “我们……我们先去了……因为……”她只想把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脑地说出来,可又怕几句话说完,父亲没的可听了,又会不再管她,因此固执地闭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两个斥候早就张大了口,心知闯祸。文天祥板起脸,道:“你们把我女儿给捉来了,该当何罪啊?”

    那两人连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个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语无伦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泥污,喝道:“还不快赔礼!”

    两个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奉书弯下腰,齐声道:“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请小姐宽恕。”

    奉书看了这两人诚惶诚恐、点头哈腰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玩极了,眼泪还没干,便咯咯笑了起来,停不住。

    文天祥搂着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领五两银子吧!今天算你们晦气,要是真捉到了元军细作,那可就是一人十两喽。”

    第7章 正好王师出,崆峒麦熟时

    军帐里,奉书换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干干净净,依偎在母亲怀里。身边是祖母、四叔、庶母、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还有阔别两年的父亲。大家眼圈都是红红的。她心里却轻飘飘、甜丝丝的,左看看,又看看,简直像在一个沉沉的梦里。

    父亲说,他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梅州。日间他们碰见的那几个受伤的蒙古兵,就是这一仗的残兵败将。父亲的部队为了剿灭剩下的小股敌兵,这才连夜行军。为了不让逃窜的元兵知觉,这才一声不出。

    她忍不住问:“你的兵怎的都那么听话?就不说小话?连咳嗽都不咳嗽一声?我见那火把静悄悄地往前走,简直吓死了,还以为是鬼哩。”

    四叔说:“大哥真是治军严明,说不惊扰百姓,真个就是秋毫无犯,兄弟今日亲见,可算是服啦。”

    奉书却不服,心想:“可是他们吓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亲一个痛脚,问道:“别人打仗都骑马,你为什么坐轿子?”

    “我……这个嘛……我是文官呀。”文天祥支吾了几句,又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说说你们的事吧,嗯,怎的不见定丫头和老幺?我跟你们说,我军中有个小伙子,是老朋友的侄儿,文武双全,长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阵啦。你们快叫定丫头进来,就说爹爹一直念着她,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可是没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头。文天祥说着说着,神情便从得意变成了疑惑,从疑惑变成了害怕。

    “定丫头,她,怎么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亲挥挥手,也让两位庶母把孩子们带出去休息。

    奉书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温柔的笑容,还有小妹那只紧紧攥着她头发的小手。她想告诉父亲,小妹死时,是念着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面绕了一圈,又来到父亲的军帐门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进去。

    帐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听到父亲涩着声音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们。”

    母亲没说话,只听到压抑的哭声。

    父亲又说:“我这两年,在外面,看到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骨肉分散,才明白亲人的可贵……以前在家时,我很少想这些,冷落了你很久,现在想来,真是不该……唉,她们跟着我,也是吃苦!”

    “我……从没怪过你……今日能再见到你,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起兵勤王时,我就知道胜算不大,只想一死报国,也就罢了。后来让鞑子监`禁时,我也从没低过头,只想若是让他们杀了,也算是全了名节。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止不住的害怕,我若是死了,你们怎么办,母亲怎么办……现在老天保佑,教咱们全家团圆,你们就留在这里,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在带兵……怕是不方便……”

    “嘿,我带的这些兵,全是些无家可归的散兵游勇,家乡都早让鞑子占啦,只好带着全家老小,各地辗转。你去后面看看,我这里的女人小孩还少吗?有不少人还跟着做饭、洗衣、照料伤员呢。你们便跟她们住在一起,打仗时,留在后面,总比在道上奔波要安全。”

    “真的?”母亲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喜。

    “真的?”奉书听到这里,只想冲进帐子里,抱着父亲狠狠地亲一亲。但她听说军中规矩严,稍有不听话,就算你战功赫赫,照样砍头,只好忍住了冲动,大大地咧着嘴,捏着小拳头,一步一跳,回到了给自己安排的住处。

    第二天,军队开拔,前往梅州城休整。一大清早,便有其他几路军队传来捷报,左近的元军都已消灭殆尽。因此大家均是神情轻松,有说有笑地收拾东西。文天祥在军营里巡视了一圈,便给自己放了假,和家人呆在一起。

    先是带了妻子兄弟,去向老母亲问安。然后又去了男孩的帐子里,检查了道生和佛生的功课。过了一刻钟,他笑容满面地出了来。

    最后来到女儿们的住处。他来时,奉书睡得正酣,几个姐姐连忙七手八脚,把她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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