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道:“那是个江湖上的游侠,不知是哪帮哪派的头儿,爹爹入卫临安时,他带了几千人去投奔,后来又对爹爹有数度救命之恩。朝廷封了他一个兵部架阁文字的小官儿,嘉奖他忠义。”

    奉书暗暗好笑,心想过不多时,那个罗南星大概也会有官做了,反正现在朝廷里官比人多。父亲头上已经顶了十来个官衔,他的部下们根本搞不清楚,称呼他时,也是随口乱叫。有的叫他“督军”,有的叫他“主帅”,有的干脆泛泛称他为“大人”、“相公”,断不会出错。杜浒则一直叫他“丞相”。其实那时他因为与陈宜中的矛盾,已经辞去了丞相的职务。不过陈宜中是不敢出来打仗的,自然不会知道杜浒的言语,就算知道了,也管不着。

    只听得大哥如数家珍,又说起了父亲属下的“玉面通判”赵时赏、沉勇有谋的“铁人”巩信、身经百战的“活兵书”张汴,一连说了十几个名字,她也记不得这许多。

    二姐笑道:“大哥,你一路上,就在记这些?”

    “那当然,身在军旅,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怎能知己知彼?我还知道……”大哥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梅州有好铁匠。咱们在这里休整两个月,打造兵器箭矢,再等陈子敬、吴文炳、唐仁他们的兵马前来会合,马上就能过梅岭。过了梅岭,你们知道是哪儿?”

    二姐、三姐齐声道:“江南西路!”

    “没错,爹爹要去把家乡打回来!”

    几个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双眼睛都已经弯了起来,却还是不敢相信。

    大哥又道:“复了江西,福建、浙江也指日可复,沿江而下,便可再复临安。这次是势在必行。我听军中传说,鞑子气运已尽啦。”

    大家齐声问:“为什么?”

    “蒙古人不晓礼义,全不懂什么天命大统,他们大汗的位子,都不是父传子,而是谁厉害谁坐。你们说,这不是乱套么?现在这个忽必烈,是上一个大汗蒙哥的兄弟。他的位子,也是跟他的弟弟阿里不哥争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手下的那些个大王小王不服,一直在北方反叛,今天一个自立为汗,明天一个发兵作乱。你们说,就这样子,他们国运能盛?”

    四个姐妹连连点头。三姐笑道:“鞑子的名字叽里咕噜的,也亏你都记得住。”

    二姐抿嘴笑吟道:“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那是文天祥被扣元营时,当着元军主帅唆都的面写出来的诗。那句“虏运从来无百年”,当时便传出军营,在南方流传开了。

    大哥笑道:“百年?真是抬举他们了。现在高举叛旗的,是蒙哥的儿子昔里吉,搞得忽必烈手忙脚乱,不断往北方派兵,连伯颜都派走了,哪还有心思侵占大宋的土地?爹爹说,最好是他们内斗个两败俱伤,咱们便来个渔翁得利,克复江山,教他们再也打不过来。”

    几个姐妹齐声称是,对大哥钦佩已极。奉书却忽然说道:“你这几天尽盘算这些事,可没读书罢?”

    大哥听了这话,腾的一个激灵,慢慢的低了头,摸了摸下巴上茸茸的胡子,又扬起头笑道:“二弟爱读书,让他读去,等复了国,他爱考状元便考。我么,我要做将军!”

    几个姐妹吃吃笑着,道:“参见文将军。”

    此后数月,大军在梅州休整完毕,即向江西进发。果然如道生所言,不少蒙古精兵都已调回北方平叛,余下大多是些“新附军”,也就是投降的汉人组成的军队,都奉命缩在城里,守多攻少。真打起来时,这些新附军根本不是督府军的对手。

    一路上行得出奇地顺利。赣南的各路豪杰本就心系故土,听闻大军前来,纷纷起兵响应,夺了不少小城小县,前来投靠。队伍越来越壮大。其中有不少父亲的故人老友,他们见面时,都是“执手相看泪眼”,说什么“不图此生复相见。”有一天晚上,他们还通宵喝酒,半个营地都能听到他们走调的歌声,反复唱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父亲心情舒畅,白天带兵,晚上写诗。他指着道路两边的滚滚绿浪说,去年老百姓的庄稼被鞑子的马匹啃食践踏,不少人挨了饿,而今年雨水丰沛,他要保他们一个好收成。

    可是好景不长。那之后不久,祖母便病重起来,无法随军前行。父亲只得派大哥护送祖母,迁到相对安全的福建汀州。道生是长房长孙,孝义所致,此时理所当然负起重担。于是祖孙两人与大伙洒泪告别。

    大哥临走前,把二姐留着的那些兵书全要走了,又安慰眼圈红红的母亲:“若有鞑子来,我便招募义兵,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他又和弟弟妹妹一一作别。奉书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你再回来时,我们已经走了,不在这里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找到你们的。”他亲了亲她的脸蛋,刚长出的胡须蹭得她痒。

    然后他们便上了车子,渐行渐远。奉书跑过去,把双脚印在车辙上,用力感受土地上的律动,仿佛那样就能和他们永远联系起来。

    一年之后,传闻闽、粤一带瘟疫流行,十室九空。奉书穷此一生,再也没有听到祖母和大哥的任何消息。

    *

    等奉书对大哥的思念慢慢淡下来的时候,好消息便一个接一个地传来。父亲带兵沿贡水而下,雩都大捷,举国震动。奉书一路上听人说道,父亲在家乡的地盘上一呼百应,“号令通于江淮”。沿途的百姓听说他们是文丞相家眷,竟有在路边跪拜的,好不容易被劝了起来,又捧出家里珍藏的白米和腌肉,堆在他们的车子后面。这里已经离家乡不远,众百姓的碎嘴聒噪钻进她耳朵里,只觉得无比亲切,听也听不够。

    他们到了兴国县城,在最大的一户人家借宿。那人家地方虽大,可房子依然破破烂烂的,墙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家的婆婆几乎是拽着母亲进了门,一面将家里男丁都撵了出去。母亲让人给她银两,她坚决不收,反而把媳妇丫头都叫出来,让她们向丞相夫人磕头,又大声吩咐几个小孙子,让他们看看相府的公子小姐,学学人家的人品礼数。

    奉书乐坏了,因为居然有人夸她“冰雪聪明”、“乖巧懂事”、“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胎子”。她低下头,腼腼腆腆的,听着母亲不住地谦逊和道谢。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在那家堂屋里发现了一副弹弓,便悄悄地拿着跑到院子里,学着村子里几个小泥孩儿的样子,捡起一块小石头,绷在弦上,看准一只老母鸡,松手。

    “啪嗒”一声,小石头落在了墙角的瓦砾堆里。老母鸡神定气闲,不为所动。

    她不服输,又是一石子打过去。这次离得近了些,石子落在地上,弹了两弹,擦到了老母鸡的脚爪。老母鸡嫌恶地抖了抖翅膀,踱了开去。

    她来了劲头,第三颗石子脱手飞出,“扑”的一响,正中老母鸡屁股。老母鸡“嘎”的一叫,“腾”的一下跳起来老高,甩出几根鸡毛。院子里的黄狗也受了惊吓,吠了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那老母鸡见她追来,张着翅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半飞半走,跳过了院墙上的豁口,眨眼间就不见了。

    奉书一下子愣住了。她本想打中母鸡就完事,可万万没想过要把那鸡赶走。她听父母说过,这里的百姓饱经战乱,生活已经窘迫不堪,一只生蛋的母鸡往往便是全家人的指望。眼下自己纯为取乐,就……母亲知道了,会怎样责备自己?父亲知道了,会有多失望……她听见有人被惊动,从屋里跑了出来,感觉全身都僵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一看到她手里的弹弓,就皱起了眉头,轻声斥责道:“怎么到哪儿都脱不掉野劲儿!快,把东西放回去,跟人家婆婆陪个不是。”

    谁知那家的婆婆听奉书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居然并没有发火,也没有唉声叹气,反而局促地陪着笑,对欧阳氏道:“家里的东西都太脏了,你看,把小姐的手都弄黑了。我去带她洗。”

    奉书心里万分的过意不去,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可是……那只鸡……没了……”

    那婆婆笑道:“傻孩子,鸡认窝呀,天黑了,它自己就会回来的。你不会以为它会跑到野地里藏一辈子吧,哈哈,哈哈哈!”

    她睁大了眼,感觉好像受了骗一样,过了半晌,才破涕为笑,连忙把眼泪抹干净。一张小脸上满是黑手印儿。

    那婆婆引着她去洗了手脸。她一路上看着墙根堆着的铁锹、锄头、犁耙,可是一样都不敢动了。屋里放着一张布机,上面挂着半匹麻布,她也只是摸了一摸,不敢用力扯。

    奉书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是中秋时节。父亲把军务交给几个部属,在兴国县摆了个小小家宴,还兴致高涨地和二哥下了几盘象棋。

    上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过中秋,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人比现在多些,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她记得父亲请了一干歌舞伎,在月光下轻歌曼舞,看得她如痴如醉。

    这一次,一顿饭却吃得很安静。文天祥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说:“今晚的月光很好。咱们的很多将士不能和家人团聚,十分辛苦,明日我便传令,好好犒劳他们。”

    他话音刚落,忽然便有个老仆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叫道:“相、相公!出事……出大事……求见……谈……”

    他说得语无伦次。文天祥猛地站起身来,将酒杯撇到一边,“说清楚!”

    那老仆尚未开口,又是一个人闯了进来,手上抓着两三卷纸。那是年轻的督府咨议谈笙。他一见满屋女眷,立刻深深低下头,眼睛看着脚尖,反而又上前了两步。一家子女人忙不迭地跑进后堂。只有欧阳氏强自镇定,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听。

    谈笙立刻说道:“大人,鞑子来了,请……请大人快撤!”他声音颤得厉害。

    “胡说!整个吉州都差不多平了,哪来的鞑子?”

    谈笙将头低得更深,“巩都统拼死送出来的急报,李恒亲率五千轻骑,离这里只有二百里路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信。纸角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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