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挑衅地看了杜浒一眼,闭上眼,把那口米汤也灌了进去。

    杜浒此前已经从碗里挑出了十几个米虫,用指甲弹在地上。这么一来,显然是给比下去了。他吃了一惊,随即摇头笑笑,拨了几块肉在她碗里。

    奉书忙道:“我够了。”

    杜浒笑着说:“你这么爱吃肉,就给你多吃些。再说,你还在长身体呢。”

    “长身体”这个理由,大约是所有大人哄小孩子吃饭时的通用说法。奉书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里一酸,只得点点头,听话地把肉塞进嘴里。

    杜浒自己只是一碗碗的喝粥,直到肚子微微鼓起来。

    到了晚上,这家人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只好在厨房里铺了两堆稻草,盖上旧衣服,权当两人睡处。外面的大雨早就停了,空气重新变得湿热起来。灶台还带着烧晚饭的余热,整个厨房好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奉书汗如雨下,明明疲累已极,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身下的稻草穿过布料,扎在她皮肤上,又麻又痒,让汗水浸得沙沙的疼,似乎是过敏了。蚊子当年在杂草中睡出来的一身厚皮,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她按照杜浒教的法子放松心绪、舒展身体,没用。她不禁怀念起惠州闺房里的绣床来,进而回忆起那香喷喷的枕头、软绵绵的被褥、滑溜溜的睡衣睡裙,还有好几个召之即来的小丫环,睡在自己身边,随时能起来给自己端来一杯茶。

    随即便想起了阿染,她死得那么无声无息。虽然自己已经算是给她报仇了,但心里面仍然不能完全释怀。

    她不敢回想自己报仇的那一瞬间。过去的蚊子不知杀过多少野兔野鸡,可是毕竟没杀过人。迷迷糊糊地刚一合眼,就觉得自己握着利剑,一剑一剑地捅在一个温热的躯体上,鲜血飞溅。周围的黑暗好像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把她团团包围。她听着身边杜浒微微的鼾声,忽然有些恨他。

    她为了一腔仇恨,放弃了那么多东西。父亲若是知道了,还会不会认她作女儿?二叔此时,是不是还在想念那个乖巧听话的自己?

    她默默地念着那些还没伏诛的仇人的名字,给自己鼓劲:“大大王,二大王,三大王,你们让李恒教训了一顿,最好现在已经伤重而死了,不然你们作恶多端,早晚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张弘范元帅,眼下你是在广州,还是在回大都的路上?哼,你再跟我爹爹装好人,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然,爹爹怎么会一个劲的骂你?督府军是灭在你手里的,官家也是折在你手里的,你别想有好果子吃。李恒……”

    她本来还对李恒颇有纠结,但自从谈笙透露出李恒有纳她为媳妇的意思之后,李恒在她心中自然是罪加一等。她知道谈笙的话不可信,但她也不在意。怨恨李恒的理由,自然是越多越好。

    “你跟我爹爹作对,跟大宋作对,本来就是死有余辜。你还欺负我二叔,要把他的女儿娶作你儿子的小老婆,哼,我祝你屡战屡败……唉,不过现在已经不怎么打仗了,你大约会回大都,去向那个忽什么什么的蒙古皇帝邀功请赏了吧……那……那我便祝你……”

    杜浒突然开口了,把她吓了一跳:“念叨什么呢?”他的鼾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我……”虽然厨房里又昏又暗,但奉书还是微一脸红,小声说:“没念什么,睡不着而已。”

    杜浒冷笑道:“蒙古皇帝,不叫忽什么,叫忽必烈。”

    奉书叫出声来,耳朵根呼的一下就燃起来了,恨不得立刻钻进灶洞里。他全听见了……她最隐秘的这个小秘密,全让他听见了。

    第53章 悠悠(续)

    </script>    他全听见了……她最隐秘的这个小秘密,全让他听见了。

    “你这是在数丞相的仇人?打算一个个去找他们晦气?这就是你非要跟着我的原因?”

    奉书翻了个身,把脸埋在稻草铺里,小声说:“我……我也就是说说……”她从没真的想过去找张弘范、李恒的晦气。她曾经想过潜入崖山,把他们都杀了,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她头脑一热的一厢情愿而已。但要说她不打算对他们采取任何行动,却也不尽然。她摸了摸怀里,装毒`药的瓷瓶还在。这可万万不能再让杜浒发现了。

    杜浒叹了口气,问:“还有别人吗?”

    “别人?什么别人?”

    “别的害了丞相的人。你还打算念叨谁?”

    “别人……”父亲在空坑为李恒所败,又在五坡岭为张弘范所败,这是最屈辱的两次。其余的大小阵仗,他虽然各有胜败,但从没输得这么惨过。和他交手的敌将,大约也都是李恒、张弘范的手下,她也不知道都有谁。

    可她随即又说:“爹爹是为大宋打仗的。那些跟大宋为敌的蒙古人,也都该死。那个、那个伯颜……要不是他当初占了临安,把爹爹扣押起来……”

    杜浒又叹了口气,“李恒、张弘范、伯颜、阿里海牙、刘整、唆都、阿朮……这些人都不过是忽必烈的爪牙而已。你想没想过,就算他们通通都没出生过,忽必烈也会任命别人来攻打大宋,不是我说丧气话,以蒙古人的战斗力,丞相多半还是会吃败仗,官家也多半还是撑不住的。”

    奉书确实没想过。可是杜浒的话却一下子把她点拨得明晰了。她的脸又红了,因为自己以前实在是傻得可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看不透。

    她低声说:“所以,真正害爹爹的,是蒙古皇帝,是忽必烈。”

    杜浒却冷笑一声,道:“忽必烈?他虽然有心灭宋,但不过也是秉承前几任大汗的遗志而已。蒙哥也征过宋,窝阔台也征过宋,就算现在坐在大都皇宫里的是别人,他多半也是不灭宋不罢休的,你说是不是?”

    奉书又迷惑了。既然忽必烈不是罪魁祸首,难道要追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不成?她听说过,忽必烈的父亲是拖雷,拖雷的父亲是成吉思汗,然而成吉思汗的祖先是谁,她便不确定了。有人说是天神,有人说是一匹狼和一头鹿。

    她觉得杜浒应该知道,于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可杜浒却摇摇头,“蒙古人才不关心这些。他们的历史,嘿,都是他们的敌人写的。”

    奉书想了想,最后说:“就是。要是所有人都把他们的仇人追根溯源,一个个都要追溯到盘古开天地去。我只知道,谁让我爹爹不好过,谁害了我全家,害了大宋百姓,我就恨谁,不管他姓张、姓李,姓阿,还是叫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儿。”

    杜浒轻轻一笑,似乎对这个论断颇觉有趣,立刻又说:“害了大宋百姓的,那可数也数不过来啦。以前那个玩蟋蟀的奸相贾似道,你爹爹有没有跟你说过?”

    奉书心中一亮,这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罪人。

    “说过!他根本不会打仗,只会蒙骗官家、投降卖国,爹爹每次说起他,都忍不住砸东西。”

    “该不该恨?”

    “该。不过已经有不少人恨他了。我听说他最后是让仇人给杀死的。”说不定就是像自己一样的勇敢的小孩子。

    杜浒慢慢地说:“还有吕文焕,若不是他以襄阳降元,咱们大宋也不至于失去半壁江山,一溃千里。如果鄂州程鹏飞不降,蒙古人也不会在长江有那样强的根基。焦山之战,张世杰如果不是用了那个笨得要命的铁索横江的法子,也不会被阿朮火烧连营,白白送出江面上的防线。如果不是陈宜中嫉贤妒能、排斥异己,伯颜根本不会那么快攻破临安。甚至……如果崖山之战是另一种打法……唉……你说,倘若这其中有一件事不一样,现在的局势,会不会……”

    他说的这许多人和事,都是奉书从没听说过的。她目瞪口呆,因为她从没想过,这样一个看似必然的结局里,居然还会有那么多“如果”。

    她试探着问:“所以……这些人都是奸臣、是汉奸、是傻瓜,误国误民,都有罪。”

    杜浒连连冷笑,沉默了半天,才道:“那么任用这些奸臣傻瓜、任由他们误国误民的,想必是更有罪的了?”

    奉书倒抽一口气,捂住嘴,极轻极轻地道:“你是说……官家……是……最大的大傻瓜!”

    杜浒苦笑道:“不用那么小声,现在又不怕人听见。”黑暗中,奉书只听到他在把身下的稻草一根根地揪断,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赵氏一家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倘若把百万生灵涂炭的罪责都加在他们头上,不仅不公,更是可笑。理宗、度宗皇帝并非贤主,这个没错,可就算换一个英明的皇帝,又有多大的可能力挽狂澜?那忽必烈文理不通、滥杀无度、兄弟相残,他又算得什么贤君了?凭什么问鼎中原、天下归心?他害得江南兵祸连绵,屠我千万汉人百姓,难道这也是天命所授?这些事,我自己也想过,以前也向丞相讨教过,可是……”

    奉书忙问:“我爹爹怎么说?”

    “他说,他也不知道。”

    奉书不相信:“他什么都懂的!”

    “丞相说,他只懂得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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