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笑道:“好啊,你嘴上管我叫弟子,心里还是没把我当弟子。”

    杜浒道:“嘿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丞相要是知道我把他的宝贝女儿当丫头使唤,非得跟我恩断义绝不可。”

    奉书笑道:“可是丞相不知道啊。”顿了顿,又认认真真地说:“你是为了救我爹爹,这才受的伤,我……我心里面感激还来不及,给你做几天小丫头,又怎么样?就当是替我爹爹谢谢你了。只可惜,那些送了命的义士,我是没法报答了。”

    在建康府时的那些密谋与惊险,现在回想起来,都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奉书唯一希望的,就是那天参与救援的义士,平安逃脱的人数尽可能多些。

    杜浒摸摸她的头,说:“好孩子,你很懂事……不过,那些江南义士舍生忘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丞相一人,也不需要你报答什么。”

    奉书只是隐约明白他的意思,说:“是。”

    杜浒摇摇头,“你看你,这些日子尽是粗糙餐饭,瘦了这么多……”凝视着她的眼睛,问:“想不想惠州?想不想你二叔?后不后悔?”

    奉书心里一酸,低声道:“想。想。不后悔。”

    杜浒长长叹了口气,“那好,今晚收拾收拾,明天咱们就出发。丞相此时,大概已经到大都了吧。不过你放心,他应该暂时没有危险。那忽必烈还要许他高官厚禄呢。”

    奉书一下子又是紧张,又是惊喜:“明天就出发去大都?”

    杜浒笑道:“怎么,还想再歇几天?”

    “不是,不是。我是怕你还没好全嘛。”

    “就算没好全,路上慢慢休整,也够了,用不着天天呆着不动。再说……早一天到大都,就多一日寻访的时间。不光是丞相,还有你娘,你姐姐她们,现在恐怕全都过得不好。”

    奉书如何不知,但亲耳听他说出这话,心里还是一阵难受,点点头,道:“那,你认不认得路?”

    杜浒微笑道:“当年丞相被扣北营,我随他北上时,早就从北人口中听熟了要走的路径,你跟着我便是。”

    第二天清早,两人向那渔翁告别,走上朝北的小路。奉书的腿上绑着她新缝出来的、更重的沙袋,依然健步如飞。杜浒又蒙上她的眼睛,她也没什么不适应,跟得紧紧的,一个早上下来,只绊了两跤。她闭着眼,脑海中勾勒着那个久闻大名的大都城,感觉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奇妙的冒险。

    他们没有什么细软财物,杜浒背上只跨了一张土弓,腰间插了几枝箭。奉书腰间则栓着那柄从元兵尸体上摸出来的匕首。两人一文不名,随手捕些野味果腹,倒也不至于挨饿,偶尔还能用捕来的野味换几个钱。杜浒还让她试着在蒙眼时射猎,她的本事还没练到家,自然是箭箭虚发,屡战屡败。她也不气馁,反倒觉得挺好玩。

    行了几日,路边行人渐多,一打听,已经到了扬州城附近。杜浒远远地望着扬州城墙,嗟叹许久,说:“当年我和丞相一行人被骗出真州,辗转来到扬州城下,徘徊了许久,就是不敢进城,只怕一露面,便让李庭芝杀了。唉!李庭芝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好汉子,可惜,可惜!”

    奉书隐隐约约地听说过,李庭芝后来死得很壮烈,也不由得惆怅起来,问:“要不要进城去看看?”

    “不用了。咱们到城外的码头去,看能不能搭上一条船。”

    奉书奇道:“码头?船?江北也有河?”她一直以为,只有在江南水乡,才有河流和船只呢。

    杜浒笑道:“那是隋炀帝时开凿的大运河,自临安始,纵行几千里,能一直通到洛阳,再至河北涿州。过去扬州城富甲江南,便是仗着这漕运之利。咱们要去大都,沿河而上,再简单不过。”

    说话间,大运河码头已经远远在望。奉书一看之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只见河面上百舸千帆,熙熙攘攘,林林总总的各式船只不计其数,都在缓缓北行,竟时有堵塞之象。岸上也是车马辚辚,来回来去地拉货卸货。船家的吆喝声、纤夫的号子声、马嘶声、车轮声,嘈杂不绝。她从没见过这么拥挤的河面,便是在长江各口岸,也从没有这般壮观景象。

    杜浒也没料到码头会如此热闹,大是吃惊,随即笑道:“奉儿,这下咱们不愁没船搭了,你来挑一挑,喜欢哪一艘?”

    奉书犹自不太相信,问道:“这么多船,都是……都是去大都的?”

    杜浒却也不太清楚,说:“过去问问。”

    到了河边,只见一个船家正在指挥装货,杜浒上前拱手问道:“这位老兄,敢问你们的船捎不捎客人?”

    那船家将他俩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不捎,不捎!东西还运不过来哩,还带客人?”

    杜浒忙赔笑道:“我们自会出船钱,当然不会白坐老兄的船。”

    那船家依然摇头,冷笑道:“客人可看清楚了,小人这可是官府征用的船,运货要紧,哪里敢带闲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客人这点船钱可赔不起。”

    奉书看他一副傲慢样子,心中不快,拉着杜浒便走,换了一个相貌和善些的船家问。谁知那船家也客客气气地说,他的船是让官府征用了的,恕不运客。连问了好几个船家,皆是如此。

    奉书奇道:“难道这满河的船,都是官府征用了的不成?官府要这么多船做什么?”

    最后那个船家是个好事的,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小兄弟不知道?我们的船都是从临安出发的,运的全是故宋皇宫里的珍玩宝贝,要运到什么大都城里去。小人这一船东西值多少钱,连小人自己都说不清楚,万一有什么好歹,那小人全家可都吃不了兜着走啦,哪敢带陌生人上船?——不过,看两位也都是本分人,要是能出个二十贯钱,小人便担这个干系,带你们走……”他说到一半,却住了口,看看两人的一身补丁衣服,笑了两笑,摇了摇头,意思是我这话说了也白说,这钱你们可决计出不起。

    杜浒皱眉道:“你说这些船里运的,都是临安的财物?可是……可是临安四年前就已经降了啊,三宫北上之时,什么玉玺、冠冕,不是早就运到大都了吗?”

    那船家冷笑一声,摇摇头,“客人有所不知,故宋几百年国祚,都城里积下的金珠宝贝、古籍珍玩,哪是一次运得完的?从三宫北上那一天起,整整四年,大运河上的船只,就一天都没断过。不止是临安,还有江南各地的金银财宝,只怕再运上四年,也不一定运得完。据说蒙古皇上这还嫌宝贝运得慢,打算重修运河,裁弯取直,从临安直达大都哩。啧啧,唉,唉!”

    他的语气半是艳羡,半是伤感。扬州城由于李庭芝拼死守卫,沦陷的时间较其他淮东城镇都晚,在城内百姓心中,故国的影子也还没有完全消散。那船家叹息过后,自觉失言,干笑了几声,忽然对杜浒道:“这位客人,我看你人高马大,也是有一身力气的,我们船上正缺人手,你要是愿意上船做个力夫,帮着搬运货物,我便管吃管住,等到了北方,再结算工钱,如何?这个小朋友的船钱,我也不收啦。”

    奉书一下子明白了,悄声对杜浒道:“我们只要帮他干活,就能乘船,还能挣钱!”

    杜浒却脸色铁青,半晌才道:“多谢好意。”拉着奉书便走,边走边低声道:“我才不会出这个力气,帮忙把自家的财物往鞑子手里送!奉儿,咱们便走去大都,也累不死人!我倒要看看,蒙古人时时吹嘘的那个百物兴盛、遍地黄金的汗八里,到底是怎么个繁荣的模样。”

    奉书脸一红,有些羞愧,不敢再接话,回头看了看运河上连绵的船只,忽然想:“隋朝皇帝又为什么要开凿这样一条河?难道他早有先见之明,算到了蒙古人要搬临安的财物?”

    第75章 鸿雁纷南翔,游子北入燕

    </script>    他们绕过扬州城,径直向北。杜浒身体渐渐复原,有时行到村庄市镇,也会随手给当地人做些力气活,挣几个钱。一日进了高邮军,杜浒数数身上的钱,笑道:“累了这么多天了,睡草堆都睡出茧子了吧?今晚带你去住店,吃白米饭。”

    奉书虽然觉得两人应该省吃俭用,但床铺和白米饭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当即跳起来,说:“好!”

    忽然又想到一事,问:“去住店的话,不会让人怀疑,不会有危险吧?”

    杜浒笑了笑,反问:“你身上那个‘胡小’的路引文书还在吗?”

    奉书点点头。这是她唯一的身份证件,一直包在不透水的油纸包里,贴身藏着。

    “那就没问题。走吧!”

    周边无甚人烟,行到将近傍晚,才来到一个小镇子,街上一队元兵来回巡逻。杜浒将身上的弓箭藏在一个废巷里,又令奉书将匕首贴身藏好,这才上街,到镇上仅有的一家客店去投宿。

    刚走近,却看到那客店临街的墙壁上贴着好大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字字大如手掌,黑白分明。几个的百姓正凑在一起,借着夕阳余光,探着脑袋看。

    奉书心中好奇:“这是官府的布告榜文?”却一个书生在断断续续地念道:“文丞相……再执……鞠躬尽瘁……”边读边啧啧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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