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更烧了。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过去这一年来身体上的种种变化,让她又是脸红心跳,又有些惴惴不安。起初她的个子还不到杜浒的胸口,现在已经快到他的肩窝了,伸手就能够到他的眉毛鬓角。旧的男孩衣服早已全部嫌小,不是提脚露腕,就是捉襟见肘,要么就是紧绷绷的,绷得她胸口难受。她从小就喜欢趴在床上睡觉,可是最近几个月来,经常会在半夜疼醒。用手摸摸,还有点小硬块,不过也不像是生病。

    杜浒这段日子对她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她个子见长,却多了个含胸驼背的毛病,用他的话说,畏畏缩缩的像个蒙古人的奴才。他老督促她挺胸抬头,否则长大会变罗锅,可她偏偏就是不敢。一马平川上顶出两个小土包儿,要是让他瞧见了,那自己可不用做人了。她总觉得,只有不乖的女孩才会长这么快。那怎么行?在他眼里,自己必须是乖乖的。

    这正常吗?她不知道。她在街上看到同龄的女孩时,总是会格外留意,以确定自己并非长得岔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最终会长成蝎子的样子。那副模样,套在别人身上倒是挺好看的,可是套在自己身上,可就羞死人了,再说,又会是怎么个长法,要多久?

    也许师父知道。有好几次,她几乎要问出口了,可终究觉得有些丢脸,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也许等她再长大些,就会有像五虎大王那样的坏蛋,像害蝎子一样害她。可是……

    她扬起头,“那我也不怕,别人没那么容易害到我。”

    杜浒神色凝重,“别不懂事。”

    “我是说真的。我在建康的时候,杀过那么高的鞑子兵呢。”她伸手在头顶上比了一比。

    “那是运气!”

    她觉得自己不管做出什么成就,都会被杜浒归为运气,心中不甘,眼圈不知不觉就红了。

    杜浒稍微放低了声音,道:“外面的坏人并非都想杀你。会有人哄你骗你,引你往圈套里钻。你要是敢孤身犯险,若是哪一天真的让人算计了,只怕连喊救命都来不及。”

    奉书依旧固执,“既然师父提醒我了,我就不会上当受骗。张弘范还想哄我做汉奸呢,也让我识破了。”

    杜浒见说她不动,长长叹了口气,出了房门,靠着院墙,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奉书赶紧跟了出去,试探着道:“师父?”

    好半天,杜浒才说:“你要是真的那么想去太子府探个究竟,我可以替你去闯一遭,保证给你探出些蛛丝马迹。不用你去。我杜浒再没本事,再走投无路,也轮不到使这么下贱的法子。”

    她愣住了,她可没提出过这个要求,也从没有责备他没本事的意思。

    “可是,那会危险……他们有御林军……”

    “你都不怕,我还怕吗?再危险,我也认了。”

    “不行,那会出人命的!”他上一次把她从张弘范府上救出来,身上染了多少血,她可没忘。

    “不用你负责。我就算是死了,也保证在死前把消息给你带到。今晚我就去,你在家等着。”他说毕,转身就走,不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也不成!”她拉住他的衣服,“你不许我拿性命冒险,你就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明明有更安全的法子,为什么非要费力不讨好?”

    杜浒不理她,径直回屋去收拾东西。她狠命拽他,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被拖进了房间。

    奉书终于急了,忘记了此前的约定,冲他大嚷大叫,“不许你去!你总是说什么爹爹对你有知遇之恩,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你倒是不在乎送命!就为了你的什么‘义’!你可以随随便便地一死了之,是不是?你想没想过,你死了,那我呢……你可以把我孤零零留在大都,无亲无故……任人欺侮……你也无所谓……呜呜……”她说着说着,喊声就变成了哭声。

    杜浒皱眉把她甩开,冷冷道:“是你非要跟着我的!”

    她满心的委屈简直要溢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个不要紧的累赘,对不对……呜呜……你自己计划得好好的,你随时都可以舍生取义,从没想过我会怎样……”

    “我没那么想死,是你逼的!”砰的一声,把她关在外面。

    第100章 便有(续二)

    </script>    “我没那么想死,是你逼的!”砰的一声,把她关在外面。

    奉书气得一脚把门踢开,“我怎么逼你了……我只是想帮忙……我也能帮……你偏不让……你不信任我……呜呜,你都承认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把我当累赘……”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明知道他不会听进心里去,还是反反复复地说着差不多的话。她觉得全身要炸开来了,全都是无从宣泄的情绪。这一年来对他的所有不满,都在这时候爆发出来了。

    杜浒开始还在一句句的解释,后来见根本说不动她,也生气了,哼了一声,把她的手拨开,坐在椅子上,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奉书反倒闹得更凶了,委屈慢慢变成了恼怒,一阵阵的冲动,想打他,想砸东西。他就这么软硬不吃,以前撒娇没用,现在哭也没用,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忽然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奉书连忙收住了哭声。

    她方才闹出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不少邻里。来的是裁缝铺的冯姨、蒸饼摊的卢叔。白天,胡同里的各家各户都是敞着的,时常串门。

    冯姨一见她泪汪汪的模样,就笑了,“哟,哟,这是怎么了,小可怜样儿的,受什么委屈了?”一边拉住奉书的手,一边把她按在炕上坐下,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她的冲天愤怒立刻又变成了难为情,脸红过耳,蜷在炕上,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儿,小六哥也跑过来了,笑嘻嘻地道:“掌柜的让我来问问,出什么事了,怎的吵上了?吵什么呢,还摔门,这是成仇人了?”

    杜浒铁青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说:“没什么。小孩子不听话,闹脾气,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莫名其妙就别扭上了,让大伙儿见笑啦。”

    奉书只敢在心里跟他唱反调,恨恨地想:“闹脾气的是你!撒谎的是你!别扭的也是你!你却让他们来看我的笑话!”想做出一副潇洒超脱的表情,嘴角却忍不住一抽一抽的。

    卢叔弯下腰,笑眯眯地说:“不高兴了?叔叔送你个饼吃,好不好?来,起来跟我上炉子里拿去。别歪在这儿较劲啦。”

    奉书呜咽一声,“不要!”

    冯姨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说:“这样半大不大的小丫头,脾气最倔,要我说就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说着,斜睨了奉书一眼,又笑道:“像胡同东头儿的林家闺女,前几年也是长了逆鳞了,爹娘说往东,她偏往西,爹娘让纺线,她非要纳鞋底子,那段时间不是天天揍?到现在,还不是出落成一个乖巧温顺的大姑娘了?这小孩子啊,不揍不成样儿!你们说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语气夸张,半真半假的吓唬人。这是慑之以威。奉书不由得一哆嗦。

    卢叔却是实诚人,连忙道:“那可使不得。这丫头平日里也挺乖的,也没见惹大人生什么气,哄一哄就好了,嗯,哄一哄。”

    但卢叔哄她的法子,不外乎絮絮叨叨地说,她叔父每天辛辛苦苦,早出晚归,就是为了让她吃饱穿暖,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为一个女孩子——还不是亲闺女——做到这份上,已经是难得的厚道,她要多体谅他。哪能让他白天给别人卖完力气,晚上还要费心伺候她呢?

    这是晓之以情。

    小六哥的方法则简单直白得多,捅了捅她,说:“喂,我带你去买糖去?”——诱之以食。

    这些伎俩,奉书早就一个个的看透了。她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把脸埋在膝盖间,谁也不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想跟这些人一个个的大吵一架。

    她觉得这些大人都是和杜浒一路的,听到吵架声音,不由分说,便认定是她在闹小孩子脾气,而杜浒是落人同情、有理说不清的那一个。没人在乎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没人意识到她早就长大了,心里面早就有了是非善恶的准绳,就算再被揍上十顿,她也不会轻易妥协。再说,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本事……就算是小孩,她也不是寻常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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