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扔下手上的书本,朝房间内侧连退了几步。旁边和她做活的绿叶一下子就跪下了。奉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也跟着行礼,偷眼打量进来的这两个人。

    她早就被告知了府上各等贵族的等级服色,只看到那男人的腰带,便确定这人是真金太子。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她知道真金太子早就子孙成群,可一瞥之间,他却似乎比父亲还小着好几岁,一副常年骑射的挺拔身材,眉目间颇有英气。他穿着一身汉装,一看之下,便和一个富贵人家的汉人儒生没什么区别,只有左耳上穿着的一枚精巧金环,不动声色地揭示着他的蒙古贵人身份。

    而他身边那个蒙古贵妇美貌端庄,珠翠满头,想必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奉书回忆起她方才似乎说了一句“我儿”怎样怎样。她知道留在太子府里的皇孙是太子正妃所出,那么这个贵妇十有□□就是太子妃,叫……叫……是了,叫阔阔真,名字还不算太长。

    而真金和阔阔真看到房里只有两个洒扫丫环,神情颇为惊诧,互相看了一眼,真金道:“铁穆耳呢?难道他不在?这两个女孩子又是什么人?”是用蒙古话朝阔阔真问的。

    奉书身边的丫环初见贵人,早就紧张得浑身发抖,眼睛看地,恨不得用后脑勺对着太子夫妇。可奉书却不知怎的,并没觉得这两个人有多么高不可攀,反而觉得眼前这人一身汉装,却说着流利的蒙古话,倒是件挺有趣的事儿。

    她脱口用蒙古话回道:“皇孙不在。我们是萨仁姑姑手下的丫头。”

    说得语序有些颠倒,她不禁微微红了脸。

    真金呵呵一笑,指着她,说:“还是个懂蒙古话的蛮子丫头!喂,这些书本是你理的?”

    奉书点点头,“是。”

    真金转头对阔阔真笑道:“我就说嘛,铁穆耳才不会转性子。杨侍中说他最近开始读书房里的书了,还自己整理自己的字帖,你听了,高兴得像个草原上的小兔子一样。我偏要说……”

    他这话说得极快,奉书到后面便有些听不懂了。但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一阵子书房的整洁确实被什么“杨侍中”注意到了,被归功于皇孙铁穆耳。真金夫妇得知了,特地赶来,想要夸奖儿子,却只看到了一个田螺姑娘。

    阔阔真不会说汉话,打蒙古话笑道:“蛮子姑娘也认得书本?也识字?”

    说得好像鞑子比蛮子更有文化似的。奉书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答:“是。”

    真金忽然沉下脸,道:“为什么要乱动房里的东西?萨仁是怎么教的规矩?”

    奉书心中砰砰直跳,想解释,可她的蒙古话眼下捉襟见肘,除了几声“是”,也答不出更复杂的话了,心中一急,干脆用汉话道:“我们汉人的规矩,从来是要敬惜字纸,我从小就看不得书本纸张被糟蹋,不管一管,就全身不好受,夜里睡不着觉。就算你们要罚我,我也非伸手乱动一动不可。”

    她这话说得冲,直接“你”、“我”云云,若是汉人世家里有丫头敢这么说话,非被打嘴巴不可。但奉书这些日子已经看出来了,蒙古人粗疏质朴,不在乎这些虚礼,是以厚着脸皮,直来直去地说了一通。反正她对什么太子、太子妃也没多少敬意。

    真金果然没追究她的用辞,而是哈哈大笑,也改用汉话,问她:“你家里以前是南朝做官的?”

    奉书心中一惊:“他倒猜得准!”竭力做出平静的神色,摇摇头,把背熟了的身世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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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春夏之交的天气,空气中已经开始偶尔的燥热。奉书正在自己歇息的小院子里排队等着打洗脸水。和往常一样,巧奴仍是日日看不惯她。谁叫这是唯一一个不肯听她摆布的小新人?

    但这些日子的斗智斗勇下来,巧奴也已经收敛了许多,不再敢像那日那样随意陷害戏弄。只是拢了几个和她一伙的丫头,故意插队占位,让奉书半天打不到水。

    奉书知道她在变着法儿的孤立自己,也不急,也不闹,静静在树荫底下等着。等巧奴对婉桐使个眼色,让她也来帮助挡路的时候,奉书一步跨上去,拨开她手中的脸盆。

    “婉桐姐,我今天实在赶时间,让我先来吧。”

    婉桐是一群丫头里性子最软弱的。那天萨仁惩戒了奉书,婉桐却因为巧奴的一句话而免于处罚--那自然是巧奴离间拉拢人的手段。婉桐果然中计,慢慢的也不和奉书太亲热了。但奉书看得出来,婉桐对自己还是颇有歉意的。毕竟整个院子里,就她们两个南人丫头,一开始又是那么亲密。

    于是眼下婉桐也不好意思回绝她。巧奴连连用眼色授意。奉书干脆轻轻将婉桐推开,自顾自地打了一盆水。她早看出来了。婉桐逆来顺受,虽然不肯主动做什么事,但若是自己强硬起来,她多半也会顺水推舟,传达给巧奴的意思不言而喻:这是别人强迫的,可不是我婉桐故意要和姐姐你过不去。

    也许当奴才当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学到这些明哲保身、两边都不得罪的各种小手段。

    可是巧奴那肯善罢甘休,见奉书微微露出胜利的眼神,干脆亲自上阵,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手肘一抬,便去撞她手上的脸盆。

    以奉书的身手,自然有几十种方法让她扑个空。可是刹那之间,奉书余光看到院子外面似乎走来一个面孔陌生的妇人,下人打扮,身上的服饰却比这院子里的几个粗使丫头都要华贵,颈中闪闪的,还挂了一串珍珠链子。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奉书心念一动,手一松,便任巧奴打翻了手上的脸盆。微微一闪身,盆里的水就一点也没溅到身上。反倒是巧奴不知怎的,半边裙子都湿了。

    巧奴大怒,柳眉倒竖,骂道:“走路不长眼睛……”

    刚说一半,便连忙住了口。那戴珍珠链子的妇人已经走进小院,正看到巧奴浑身*骂人的样子,皱了眉,道:“这是哪个屋子的奴才,笨手笨脚的,还这般坏脾气。”

    巧奴此时也看清了那妇人的衣饰,知道是个管事的小头目,连忙讷讷道:“我、我不是……”指了指奉书,“是这个蠢丫头……”

    奉书从容捡起脸盆,放到一边,看清那妇人的面孔,朝她福了一福,“见过珊竹姑姑。”

    巧奴一愣,不知奉书何以得知这人的名字。奉书却心里清楚,这个叫珊竹姑姑的,是在太子妃房里服侍的老人,住在太子府的另一头,地位并不算高,平日和萨仁手下的丫头少有来往,只是在逢年过节、下人奴婢互相走动的时候露过几次面。巧奴她们平日里自己的活计还忙不过来,自然不会留意这人的名字,但奉书时刻记着自己的任务,每天比旁人更是多了几分心眼,听到的蒙古人名字,虽然一个赛一个的拗口,还是强迫自己一点点记下来。每个人做什么职位、手下有什么样的丫头,也都在睡觉前温习一遍。虽然还未能找到关于姐姐的线索,但论起对府上众仆的熟悉程度,可将巧奴她们甩得远了。

    珊竹也微微惊讶,随即笑了:“果然是个机灵丫头,无怪太子妃点名儿要见你。快收拾收拾行李,跟我走吧。”

    奉书吃了一惊。收拾行李?这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也许,把“太子妃要见你”中间的“见”字去掉,才是对方真正的意思。

    她连忙答应。自从那天偶然撞见太子、太子妃之后,她就隐隐觉得是个契机,但没想到变化来得这么快。

    巧奴早就不敢说话了。其余的丫头看着她,眼神有的艳羡,有的不解,还有些心里面暗暗等着看笑话——新人升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经验阅历跟不上,说不定哪天贵人看得你腻了,灰溜溜的打发回来,甚至地位还不如以前,也是常有的事。

    但奉书知道,自己若是规规矩矩的在这小院子里面熬,无异于一天天浪费生命。只有冒更大的风险,才有机会获得更大的收获。

    她飞快地收拾好了随身物件。其实也没有太多,不过是衣服、鞋子、一盒子简单的钗环、还有分发下来的小香包,小手帕。她想也没想,就把多余的帕子和衫子就留给了婉桐和其余的丫头——反正也不需要了。她见过在太子、太子妃身边服侍的女奴,她们从来不穿这么寒酸的衣服。

    奉书跟着珊竹穿过半个太子府,一路上亭台水榭无数,隔几步便守着训练有素的侍卫,还有些官员和贵族穿梭其中--这些她都暗暗记在心里。

    最后,珊竹把她带进一个月亮门小院子,放下行李,命令她沐浴、梳洗、漱口,又给换了一身嫩黄色绣暗花襦裙,头发上搽了清香的玫瑰露,戴上一对小巧的银耳环——做了这几年的百姓,早就忘记了首饰钗环为何物,耳洞早就又长上了。奉书一声不吭,任珊竹手下一个丫头给自己重新穿了耳洞,简单涂上药粉,过了片刻,耳垂便止了血。耳环穿进去,仍然还有些疼痛。那疼痛比不上训练时伤痛的百分之一。

    再歇了半日,吃了些简单的茶饭,被带去见了太子妃阔阔真。进门的时候,见到房里已经有三四个相似打扮的丫头在等着了,也都是十几岁年纪,脸上的神情谦卑中透着兴奋。

    奉书乐了,又有些如释重负。原来升官发财的不止自己一个。

    玛瑙帘子后面的贵妇人,一直在专心致志地逗弄一只八哥说话。直等了一顿饭工夫,她才玩尽兴了,用了些点心酪浆,将双手摆在面前小几上,两个女奴一左一右,给她往指甲上敷蔻丹。敷好了,用细纱布把指尖轻轻包起来。

    奉书一直在恭恭敬敬地躬身立着,直到腰开始酸了,阔阔真似乎才主要到外面等着的这些小丫头,笑道命令道:“都抬起头来,走近些,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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