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谁不死,公死千万年·

    奉书全身发软,慢慢滑坐在了瓦片上。也许是父女间的心意相通,她只将那囚车瞥了一眼,就知道那里面是谁。

    除了父亲,没有一个兵马司的囚犯值得动用如此的车仗,值得让整个城市戒严。

    奉书只想化作鸟儿,直接翱翔到那车仗跟前。她按住不断起伏的胸脯,紧了紧腰带,挽上袖口,便要攀下去。

    可她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现在居高临下,才能看到囚车的去向。倘若站在了平地上,恐怕就找不到父亲了。她刚迈出两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车仗忽然向西拐了个弯,从钟楼前面径直过去,穿过海子桥,接着转进了顺承门大街,迤逦而行。

    奉书全身直抖,发出无声的惊叫。她知道那条大街的尽头,就是城南的顺承门。顺承门外,就是贫民聚居的柴市口,是……是砍头的地方。

    忽必烈终于失去了耐心。

    奉书手足冰冷,飞快地爬下屋檐。她知道眼下乃是青天白日,方圆数里的行人官兵,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可她什么都不管了,双手抠着砖缝,几乎是出溜着攀了下去。

    离地尚有数丈时,便有人发现了她,大声叫喊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弓弦声。有人在大声命令她,让她下到指定的地点,接受审讯。她飞快地横向攀爬,躲开大队的官兵。下一刻,就有一枝箭击中了她手边的第三块砖,弹了出去。

    奉书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墙壁上左躲右闪,爬得更快了。离地两丈的时候,她放松全身,轻轻一跃,在左近官兵的惊叫声中,地上打了个滚,毫发未损,撒腿就跑。

    至少五匹马追在她身后。奉书在胡同里穿行,随意闯入了一户民宅,又从后门穿出去,如是几次,便甩掉了骑马的追兵。但是还有其他的官兵在对她围追堵截。钟楼上居然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人,百分之百是大都路总管府的失职。况且,有这等身手的人,对城市的安全是巨大的威胁。

    奉书在钟楼上无数次地观察过大都城的全貌,左近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刻在了她心中。她听到临近的胡同里人声呐喊,心中立刻算出了官兵的追捕路线,纵身翻进一个茶肆之中。由于戒严,茶肆没有营业。但她此前曾被杜浒带到这里来过,知道这茶肆后门外面就是海子。

    茶肆里,两个小二正在百无聊赖地掷骰子。他们刚刚听到异动,转头看时,奉书就已经蹿了出去,连一道影子也没留下。

    后门外泊着一条船。奉书想也不想,纵身跃进了船舱。那里面睡着一个鱼贩子。船身晃动,那人立刻醒了来。

    奉书拔出匕首,斩断缆绳,随后刀刃贴在那人脖子上,低声喝道:“不许动!不许出声!”

    那鱼贩子吓得满面煞白,果然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小船没有了缆绳的束缚,在海子里漂了起来。奉书只听得岸上马蹄声、叫喊声渐渐离得远了。官兵不会注意到这艘小小渔船。

    她心急如焚,知道载着父亲的囚车正在一点点离自己远去,却又不得不耐心等待,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官兵的声音,才命那鱼贩子将船划靠岸,威胁了他几句,跃上岸去。

    她沿着顺承门大街飞奔。说是飞奔,其实也不过是走路的速度。那街上早就围满了闻讯而出的百姓,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几队官兵大声呵斥着,让他们回家,可是没人听从。

    她听到有人说:“快去看南朝丞相!”

    “哪个南朝丞相?”

    “还不是那个姓文的状元宰相,啧啧,大忠臣,已经在大都关了几年啦,就连皇上都敬重他,枢密院里的位子,一直给他空着!”

    “那、那为什么要砍他的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是状元公,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天上星宿哪能久留人间?时刻到了,就要归位嘛……”

    奉书泪流满面,唇角颤抖着,只想大喊:“不要杀爹爹!不要杀爹爹!”狠狠推开那个说“砍头”的百姓,拼命向南边挤过去。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囚车队伍的尾巴,看到了那车里的人。但随即一小队官兵驰来,将人群截为两半,把她的视线挡住了。

    等她跟着大批百姓涌出城门,法场已经布置好了。围观的百姓数以万计,推推搡搡,一片混乱。马蹄声、命令声、叱骂声、锣鼓声、哭声、叹息声……她的头脑简直要炸裂了。她听到人们嗡嗡嗡的出声。父亲的名字被几千张嘴同时议论着。她看到一个回人大官坐在高台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用蒙古话对身边人说:“快杀了完事!别出乱子!”

    奉书认出了那声音。是麦朮丁,当日在太子的会客厅里造访过的那个官员。她想扑过去杀了他。下一刻却又觉得,若是他能让父亲不死,自己哪怕向他跪拜磕头也行。

    有人在维持秩序,对着激动的人群宣布,说今日的人犯并非常人,说文丞相是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赐之一死。

    赐之一死……奉书仿佛看到了父亲长身玉立,面对那个肥胖的老皇帝,淡淡地微笑着,说:“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她听到有人说:“丞相今有甚言语,回奏尚可免死!皇帝有旨,只要文相公肯降,立即收回成命,任命为中枢宰相,主管枢密院……”后面还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堆话,她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这个人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

    然而她没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如痴如狂地想他。她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明祈祷,别让爹爹死……佛陀、菩萨、三清、天主、安拉、明尊、耶和华……她胡乱乞求着,千万要救救他……她摸着怀里的匕首,心中下定决心,若是不能救他,就死在他身边。

    她恨自己生得不够高。她的面前满满地挡着脖颈和后脑勺,人影在她面前乱晃。她在人缝里用力穿梭着,似乎有人在骂她,在推她,似乎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她全都浑不在意。

    她在脑海中勾勒着父亲的身影。她记得他出发勤王的那一天,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戎装战袍,腰间系着金兽面束带,足登云纹黑靴,腰间佩剑,神色是那样的坚定和儒雅。那时她七岁。父亲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奉丫头,以后你要乖乖的,不许老去外面乱野,别让你娘操心。”

    奉书呜咽出声:“我不乖……我一直在外面野……我娘已经不操心我了……”

    她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在田野里解手,却被当成奸细,一路拖到了他的轿子跟前。她绝望地哭着。当父亲带着微笑出现在她面前时,他就是天上的神。

    那时她九岁。她抱着他哭个不停,说:“我以为你在大都,被鞑子欺负……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奉书狠命咬着自己的嘴唇。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如今,他真的在大都,被人折磨了那么久,而且马上就要转身离去,不要她了。

    她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父亲被从建康府押送过江,北上大都,而她埋伏在旁边一艘小船里,瞥到了他的身影。那时她十一岁。他比她记忆里的瘦了些,然而步履沉稳。他的神色有些憔悴,然而眉间依然凝聚着英气。在他身边,是意气风发的张弘范,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华服官员,但他们加起来,都及不上他万一的风采。

    但当奉书终于拨开人群,看到法场中央的那个身影时,头脑一下子空白了一刻,恍惚不知所以。

    那是父亲吗?由于长期不见日光,他的身形有些佝偻。由于终日佩戴镣铐,他的手腕和足踝已经扭曲变形。他的头发斑白稀少,几乎无法束成发髻。他的双颊瘦削,颧骨凸出,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中生着浑浊的白翳。他的一身儒衫肮脏污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脚上的鞋子开着口,露出了光着的脚趾。

    然而他在用力挺起胸膛,直起腰,眼中的神色宁静安详,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喜悦,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刽子手,以及他手中慢慢扬起的刀。

    奉书疯了,头脑和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唇上咸咸的全是泪水。她记得自己似乎在大声哭叫,又似乎扑倒在地,被人群乱踩乱踏,又似乎拔出了匕首,朝身边的人群乱挥乱刺。她不知道哪一样记忆是真的。似乎有什么人抓住了她的后背,像包袱一样提了起来,捂住了她的眼睛。是官兵,还是怯薛歹?她什么都不管了,尖叫着,死命扭动挣扎,想去拔怀里的匕首,可是身子被牢牢箍在一个怀抱里,头发被撕扯着,手臂被扭得疼痛,快要断了……她闻到了血腥味……

    然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身体里的生命仿佛随着父亲,一起逝去了。

    *

    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无力,头晕目眩。自己似乎是被人牢牢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粗布衣袖摩擦着她的脸蛋,晃动得厉害。一只大手用力抓着她的腰,有点疼。耳边是急促的喘息,那嗓音是熟悉又陌生。他吸进凛冬寒凉的空气,呼出的气带着血腥味。

    突然,搂住她腰身的手一松,她便摔在了地上,打了个滚,后脑磕在一块小石头上,疼得她立刻清醒了,大叫出声:“爹爹!”

    马上又被抱起来了。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奉儿,奉儿!”

    奉书只是反复呢喃着:“爹爹,爹爹,爹爹……”

    “奉儿,醒醒!”

    那似乎不是父亲的声音……她试探着叫:“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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