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心中大恸,四肢百骸都跟着死一般的难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哽咽着道:“不行……不行……”发狠刺倒了身前的三四个人,越过周围大大小小的陷阱,反而朝寝殿里面飞奔,绕过了已经暴露的陷阱,踩上了几个死尸的手臂。

    网中的困兽突然抬起头,血红的眼中精光闪现,朝她吼道:“小祖宗,快给我滚!”

    他和钢铁刀锋较量着,拼尽全力,横亘在了大批怯薛歹和她当中。他脚下的地毯上沾满了带血的足印。

    奉书觉得自己随时要死了,咬着牙,舌底满是血腥味,刀枪中杀出血路,攀上殿中的柱子,脚底一蹬,越过数十人众,扑下身来,拼命朝那铁网砍斫。她手中的匕首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几下就将那网划开一个口子。再一下,断裂的铁丝弯了下来,划破了她的手指。

    她朝他伸出手,哭得话不成句:“我不……一起逃……我给你开路……师父……”

    真的是他。无数的记忆片段闪烁在眼前,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剜着,胸膛疼得几乎要爆炸,里面的情绪已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身后袭来一柄马刀。她听到风声,本能地回手去挡。刚一用力,喉中一阵腥甜,眼前一暗,她便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204章 0142

    ·熊鱼自古无双得,鹄雀如何可共谋·

    奉书以为自己昏迷了好久好久,可当她睁开眼时,看到的还是寝殿的大门,门外亮如白昼,火把和宫灯来回摇曳,四下里全是当当当的锣声,远处传令之声不绝,影影绰绰的人影犹如群魔乱舞,高喊着冲杀过来。

    而自己被负在一个宽阔的背上,周围的景物在迅速倒退。剧烈的颠簸让她胸膛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几乎就要吐出血来。她好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发晕倒,平白拖累他……不能死,不能死,至少不能是现在……

    手中已经空了,匕首让杜浒握在手里,已经饮了十余人的鲜血。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盏夺来的宫灯,往墙角柴薪堆积之处一摔,火苗便窜出来。然后便是吵吵嚷嚷的“救火啊!”“贼人纵火了!”

    毕竟保护皇帝要紧,火头一起,怯薛营的兵力便分散了。但即便如此,追来的也有不下百人。奉书看到周围不断有人倒下,温热的血溅在自己脸上手上。可杜浒背着她,终究比不过众怯薛轻装飞奔的速度。眼前明晃晃的一个个火把,离得越来越近。

    她颤声道:“放下我,我能跑……”

    没有回应。奉书使劲咬嘴唇,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一发狠,从他身上滚下来,跪在地上,撑着地上青砖,慢慢站起来,拉着他的手,飞速奔逃,眩晕。

    一面跑,一面泣不成声:“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来做什么……”

    身后紧咬着追兵。也许此刻并不是说话叙旧的时机,可她只怕片刻之后,就再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

    杜浒一声不吭,朝左边树丛一指,拉着她躲进阴影里。御园中植着各地移栽来的珍奇草木,暂时做了他们的掩护。一只睡着的孔雀被惊动了,扑棱棱跑了出来。

    但危险仍在累积。西面的守卫已经呈扇形分布,一点点搜索过来,一道道晃动的火把好像天上的流星。有人在用蒙古话发号施令。

    杜浒低声问:“在说什么?”

    是他近三年以后,对她问出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不是询问,只是公事公办的果断,仿佛这三年,从来没和她分开过一样。

    奉书抹掉眼泪,抽抽噎噎地答:“右卫第一队去把守东华门,二、三队守延春阁,保护圣上,左卫从西南两路包抄……”

    还没说完,杜浒便已明白了敌人的排兵布阵,猛一拽她,朝北匍匐行去。那里的守卫果然稀疏,放倒了两个,再蹿入另一个假山旁边,伏在嶙峋的山石后面,等待时机。

    奉书大口喘气,仍是忍不住泪,轻声问:“你、你怎的瘦了那么多……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在、在做什么……”

    杜浒狠狠盯着她,半晌,吐出两个字。

    “找你!”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你、你怎么知、知道我……在……在……”

    “就知道你迟早会来送死!”

    “呜呜……你、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陷阱……”

    “比你早到半个时辰。”

    皇城守卫森严,不可能再如影随形地护着她,所以只好提前去那个最危险的地方等着;所以明知有陷阱,也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若是不能替她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至少,可以赌上性命,向她示警——只是他没料到,她居然还是把他认了出来,居然放弃了最佳的逃离时机,甚至,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不争气的晕了过去,丧失了所有的战斗力。

    耳边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嗡嗡叫她:傻子!傻子!

    奉书看到他的衣衫满是划痕和血迹,脸上数道血痕,心里好像被碾碎般痛,却又无法自制地恨他。他倒不介意死在她眼前,让她愧疚一生!

    几十个左卫怯薛已经进入御园,刀枪棍棒搠在草地里,地毯式的搜查。奉书咬咬牙,观察一下四周的情势,放开他的手,慢慢在草丛中挪动步子。

    马上又被用力拉住了,“从北边逃!那里最近!”

    她突然心慌起来,小声道:“不,我要去西红门……我的同伴等在那里接应,在西市路口……他在等我出去……”

    “你有同伴?什么人?什么打扮?”

    “是个年轻公子,赭衣,皮靴……”她忽然不敢看他,声音渐渐软了下去,“他身上带着武器,有弓有箭,还有……”

    杜浒斜斜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匕首交回她手上,然后无声无息地潜行向前。整个御苑已经被层层围住了,只是因为没有灯火,又满是树木花卉的阴影,怯薛营不知道刺客人数多少,这才格外谨慎,没有立刻冲进来。但要闯出去,非得冲破那刀枪和人海组成的屏障不可。

    奉书紧跟在他身边。一道浅浅的小溪流横在眼前,里面是太液池引出来的水,水面上飘着木槿花瓣。岸边立着五六个怯薛,正在等待命令。

    杜浒轻轻一个手势,两人同时左右扑上,一个用匕首,一个用拳头,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一个、两个、三个。剩下的两人呆了,一个转身就逃,另一个却扯着嗓子大喊:“在这儿了!刺客在这——”

    声音凝固在半空。那人的喉咙被奉书一刀割开。但四周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黑暗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盛夏的倾盆暴雨,汇成洪水扑过来。

    洪水中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喊叫。奉书一听,脸色大变,颤声道:“他们在调弓箭手!”

    杜浒急问:“从何处?”

    但奉书来不及回答。得得得的马蹄声响盖过了她的声音。铁穆耳全身披挂,亲挽硬弓,一马当先。他还未来得及出宫,就听闻有人行刺皇帝,当即以皇太子宝调取怯薛营精兵,从东华门直接奔驰而来。

    杜浒左右一顾,叫道:“上桥!上桥!”太液池中的琼华岛和陆地一桥相连,是唯一可以以少敌多的地方。可一旦退到那里,也就意味着被困在琼华岛上,和陆地彻底隔断。

    饮鸩止渴,但别无选择。三五个持刀怯薛已经将杜浒团团围住,刀光中一对拳头穿梭来去,不一刻,便有一人长声叫喊,倒在地上。杜浒夺过刀,当的一声,挡住另外几人的攻势,连连叫道:“上桥!上桥!”

    奉书早解决了桥边值守的內监,汉白玉的栏杆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杜浒手中的钢刀顷刻间便被砍缺了口,又夺过一把,又砍得卷了。四周的喊杀声将水面震出一道道波纹,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不时响起。

    但人的力气终是有限的。在铁穆耳的指挥下,怯薛卫队涌了上来,潮水一般,打退一拨,又换一拨。奉书的右臂已经几近脱力,匕首交予左手,每挥一下,脑子便嗡的一声,喘气喘不上来,骨架像要散掉一样,只知道机械地砍、杀、斫、刺,只要稍微慢得一刻,自己就再没有机会吸进下一口气。

    终于撑不住,带着哭腔叫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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