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带着陆珩去看周围河道了,指挥使大人有如此雅兴,县令和知府怎么敢不陪着。程知府只能苦着脸,钻进不透风的轿子,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山里走去。
    陆珩和知府带走了绝大部分侍从,他们走后,河谷村又沉寂下来。这个村子刚刚有五十一户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或儿子,家家户户挂着白,飘荡在七月热烈的阳光里,看起来颇为阴森。
    从这个角度来讲,王言卿算是幸运,她不用经受颠簸,可以坐在屋檐下从容地避暑。她想果然她和二哥一起长大,默契就是非比寻常,她一句话没说,二哥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虽然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现在还有点麻麻的。
    里正家突然迎来贵客,仿佛连空气都局促起来。里正给大人们带路去了,家里只剩下里正的老妻钱氏、儿媳妇吴氏和年仅五岁的孙儿李正则。钱氏有些紧张地请王言卿坐下,对儿媳妇喊道:“快把正则抱来,给贵人磕头。”
    王言卿一听,忙道:“老太太不可,我只是陆大人的侍女,并非贵人。”
    钱氏却执意,亲自接过孙儿给王言卿行礼。知府便是钱氏认知里最厉害的人了,连知府都对那位年轻的大人毕恭毕敬,这些人的身份来头远非钱氏能想象。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物身边就算一个侍女也是金子做的。
    王言卿赶紧起身,拦住钱氏的动作:“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别把孩子吓到了。”
    王言卿搬出他们的孙儿,钱氏终于消停了。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她示意钱氏、吴氏快坐,折腾了许久后,她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这么一通拉扯,王言卿身上薄薄出了层汗。她拿出帕子拭汗,吴氏见状,连忙说:“姑娘稍等,我去找柄扇子来……”
    说着吴氏掀帘子跑入里屋,乒乒乓乓翻了一会,拿出一柄绢扇:“姑娘,这是我娘家给我送来的,据说是京城那边的款式,便是州府里也没有比这更时兴的。我还没用过,您先拿着用。”
    王言卿道谢,起身接过。她扫了眼绢扇上的图案,确实是京城的款式,只不过是去年的,今年早已流行起新的花样。王言卿没有戳穿,一脸惊喜地笑道:“果真是新款式。吴娘子娘家是京城的吗,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王言卿说这话本来是热场,她要打探消息,总不能上来就问人家隐私,难免要扯点好听话拉拉关系。娘家,京城,就是很好的切入点。
    吴氏果然露出自得的笑,这在王言卿意料之中,但意外的是,一旁的钱氏脸上却飞快掠过一丝复杂表情。
    她眼皮子微眯,眼白上翻,似有不屑。而她唇边却勾起一个笑,转瞬即逝。
    这个发现让王言卿非常惊讶。王言卿悄悄注意着钱氏,同时听到吴氏努力收敛,却依然按捺不住炫耀地说:“我娘家在京城有相识的人,往来做些小生意。我说了好几次,我用不上这些精细玩意,兄长却总给我带。”
    王言卿含笑点头:“原来如此。吴娘子的娘家对你可真好。”
    果然,王言卿说完这话后,钱氏脸上的不屑更深了。身为婆婆,不喜儿媳炫耀娘家很正常,但表现出来应该是愤怒或者厌恶,为何是不屑呢?
    依王言卿所见,里正家的资财,也没有雄厚到可以蔑视能从京城倒卖商品的儿媳妇娘家吧?而且,钱氏听到儿媳妇说娘家有钱时,眼中不屑,嘴角却有忍不住的笑意。
    她在笑什么?
    王言卿心里默默唔了一声,真是意外之喜,竟然这么快就有突破口了。
    吴氏美滋滋说自己的娘家,没说两句,就被钱氏打断:“七月份了,再有两个月骐儿就该科考了。”
    钱氏这话插得可谓十分突兀,吴氏顿住,王言卿笑了笑,问:“老太太是说令公子吗?听说令郎在县学成绩很好,这次秋闱想必能名列前茅。”
    这是钱氏喜欢的话题,她立刻喋喋不休说起儿子李骐的事,吴氏脸上的笑像纸花一样凝固下来。这时候李正则跑进来找母亲玩,吴氏推开儿子的手,低声呵道:“别闹,没看到贵客在吗?”
    李正则被母亲拒绝,闷闷不乐地跑出去了。钱氏见不得孙儿不高兴,连忙喊着“心肝”追出去了。
    钱氏出去后,吴氏略有歉意地对王言卿笑笑:“姑娘不要见怪,婆母年纪大了,逢人就喜欢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里正和钱氏对自己的秀才儿子无比自豪,哪怕屡试不第,但今年一定能考中。然而对于吴氏来说,她早早就看出李骐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秀才就到头了,再往高万万考不中。偏偏李骐自视甚高,不肯回家务农也不肯在城里找活干,成天吟那些酸诗,吴氏对丈夫早颇有怨言。
    王言卿微笑着倾听,时不时引导几个问题,但并不掺和刘家婆媳的矛盾。这样说不太好,但共同说某个人的坏话,绝对是两个陌生人拉近距离最快的办法之一。就算王言卿没有接腔,吴氏也很快对王言卿亲近起来。
    王言卿思忖着差不多了,道:“娘子无需着急,李秀才有功名在身,这辈子吃穿总不必发愁的。何况,幸好他有功名,要不然这次你们家也被征去服劳役,李骐和里正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吴氏听到这里叹气,道:“可不是吗,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怎么能叫因祸得福?”王言卿笑道,“这是阴差阳错,冥冥中自有注定。”
    王言卿注意到吴氏细微地撇了撇嘴,拿起扇子,慢慢摇着道:“也是。李骐别的不说,运气总是极好。”
    听她的语气,似乎对丈夫、婆家颇有怨怼。王言卿眼珠微动,往外瞅了一眼,亲眼看到钱氏带着孙儿出去玩了,就换上满脸哀愁,沉痛地叹道:“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有钱的人祖祖辈辈有钱,不幸的人却越来越不幸。吴娘子,你丈夫有功名傍身,又有一个聪明乖巧的儿子,后半辈子不用愁了。若换成其他家的娘子,又要交赋税,家里又失去了男人,以后生计可怎么办啊?”
    王言卿长吁短叹,但余光一直锁定着吴氏。吴氏听到这些话垂下眼睛,无意识抿了抿唇。
    王言卿几乎立马就辨认出来,她在愧疚。愧疚是一种道德感高的人才会出现的情绪,当一个人愧疚时,最倾向做出利人损己的自我惩罚。
    王言卿不动声色利用起她的愧疚:“不过幸好她们从县衙领了银两,虽说家里少了两个最重要的顶梁柱,但手里有钱,多少能应付几年。就是不知道等这笔钱花完后,她们要怎么办。”
    吴氏低着头,没有应话。王言卿握住她的手,笑道:“这些多亏她们遇到了一个好里正。听说,刘大娘一家几次去县衙鸣冤都没人理,她们惹恼了县令,差点被上拶刑。还是里正出面,替村民争取来丧费,好歹让这些孤儿寡母有点活命钱。里正善人慈心,友睦乡里,死在洪水中那些男人九泉之下若是得知,一定会感激里正的。你的儿子投胎在这种人家,是福气啊。”
    “生在他们家算什么福气!”吴氏激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低头道,“抱歉,我失态了。”
    “怎么了?”王言卿关切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也是给人当侍女的,明白这些苦楚。你公婆是不是苛待你了?”
    这些话在吴氏心里憋了很久,今日她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劲儿,她顺着这阵冲动,将往日的憋屈一口气吐了出来:“苛待倒不至于,里正家毕竟要脸面。但他们一家从没把我当过自己人,有什么好东西都绕着我给正则,还叮嘱正则不许告诉我。呸,谁稀罕吗?”
    情绪一旦找到宣泄口,后面就很难拦住了。王言卿一脸不信,问:“真的吗?我看里正古道热肠,认真负责,老太太也是个直心肠的人,怎么会在私底下说这种话?”
    “他们惯会装模作样。”吴氏见王言卿不相信,急于证明自己,像倒豆子一样说起公公婆婆的坏话,“王姑娘,这话我只和你说。你别看我公婆在外面装的和菩萨一样,其实,县衙发给村民的丧费,被他们昧了好大一笔。”
    王言卿吃惊地捂住嘴,她一边想她是不是演的太夸张了,一边继续浮夸地问:“竟还有这种事?”
    “真的有。”吴氏说,“我婆婆那么抠门的人,最近突然舍得买肉了,我不小心摔了个碗,她竟然没发作,说坏了换套新的就好。我前两天还撞到她偷偷和正则说,以后家里的钱都是他的,百般叮嘱正则不要告诉我。”
    吴氏说着用力翻了个白眼,嗤道:“这不是发了横财,还能是什么?”
    只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再谨慎的人都不免露出蛛丝马迹。何况有钱这种事,哪怕嘴上不说,也会从行为态度中表现出来。
    吴氏发现公公婆婆最近好像多了一笔大钱,但他们家又没有什么来项,唯一的意外就是最近村子里死了好些人。这不是贪了府衙给未亡人的抚恤金,还能是什么?
    王言卿恍然大悟,里正家最近发了笔财,想瞒着儿媳,没想到却被吴氏偷偷听到。如此一来,她们婆媳刚才的表现,就完全能解释了。
    吴氏心里憋着气,故意在人前炫耀娘家有钱,而钱氏知道自己家现在有多少存钱,对吴氏娘家所谓的家底十分不屑。钱氏嘴角忍不住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比吴氏强,又不屑于戳穿,所以才会窃喜。
    现在得到一个很重要的线索,里正家发了笔不能示人的财,如何来的不知,但可以确定数额不小,至少远远超出普通百姓的收入。王言卿若有所思,慢慢打听起另一件事:“我竟不知还有这种事情,二老看着实在不像这等人。我听说附近有人失踪了,会不会是失踪者的家人拜托里正找人,送来的酬金?”
    吴氏不屑地切了声:“前段时间走丢的要么是孤儿鳏夫,要么是无赖流氓,他们家里连人都没有,走丢了根本没人记挂,谁会出钱寻找他们?”
    王言卿惊讶:“竟然都是孤寡老弱?哎呦,我刚刚看到正则拉着老太太跑出去了,他们两人一个孩童,一个老人,在外面不会有事吧?”
    吴氏一听也揪心起来,她站起身,往外张望:“应当不会吧,没听说哪家的孩子女人走丢了。”
    事关自己儿子,吴氏坐不住了,匆匆道:“姑娘您在这里坐着,我出去找找正则,失陪了。”
    王言卿忙道“不要紧”,催促吴氏快去。
    吴氏出去后,屋子中只剩王言卿一人。她朝窗外扫了两眼,悄无声息地起身,在屋子中四处翻看。
    她轻手轻脚翻找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随后细心地放回原位。得益于多年习武,她耳力比其他人敏锐,她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立马将东西复原,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镇静地拿起扇子。
    她刚扇了两下,窗外就响起吴氏说话的声音:“都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去河边。河底里有妖怪,小心把你拖下去吃了!”
    钱氏尖锐的声音响起:“你说话就说话,凶宝儿做什么?”
    王言卿听着这对婆媳拌嘴,轻轻一笑。
    王言卿在里正家“养身体”,快中午时分,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王言卿只好在里正家用饭。钱氏和吴氏热情地招待了王言卿,饭后王言卿提出帮忙,被钱氏拦住:“姑娘您是贵客,哪能让您做这种事?你在堂屋里歇着就行。”
    吴氏也说:“是啊,王姑娘您身体不舒服,别碰水了。我做惯了这些,一会就收拾好了。”
    王言卿不再坚持,说:“好,有劳了。”
    吴氏在外面洗碗擦桌子,钱氏抱着孙儿进屋里睡觉,王言卿坐在窗前,倚着窗沿,缓慢扇扇子。她看着外面白得刺眼的阳光,心里不由想,二哥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这么火辣的日头里面奔波,不知他们中午要如何用饭?
    钱氏哄孙子睡觉,但五岁小孩的精力比老人家旺盛多了,最后钱氏睡着了,李正则眼睛还咕噜噜转。李正则悄悄从祖母怀里爬出来,溜下地穿鞋,哒哒哒往外跑去。
    看这套动作,明显做惯了。
    吴氏收拾好午饭,她见儿子蹲在墙角玩,连忙赶儿子回去睡觉。王言卿说:“吴娘子,你快去休息吧,我睡不着,正好在这里看着他。”
    吴氏有些犹豫,王言卿见状说:“正好我也很喜欢小孩,沾沾喜气。”
    民间有一种说法,未生育的妇人多抱抱男孩,以后也能生一个男孩出来。吴氏对王言卿的身份早有猜测,对此不再怀疑,自己回屋里睡觉去了。
    她和王言卿不同,她大清早起来收拾家务,侍奉公婆,刚才又是做饭又是打扫,一上午过去早就累了。李正则蹲在屋檐下玩石头,王言卿便靠在窗户上,看着他玩。过了一会,王言卿说:“你这样是打不中的。”
    李正则瞥了王言卿一眼,不理她。王言卿从桌子上拿了一粒黑豆,轻轻一弹,精准敲在李正则的石头上。
    李正则回头看了王言卿一眼,鼓着脸说:“你这有什么了不得,我也会。”
    王言卿点头:“好啊,那我们比赛谁弹得准。”
    王言卿单手支颐,悠哉悠哉地欺负小孩子。毫不意外的,李正则完全打不过她,没一会就对王言卿心服口服。他悄悄蹭过来,问:“你怎么做到的?”
    王言卿慢条斯理问:“想学吗?”
    李正则用力点头。王言卿说:“想学可以,但是你要交束脩。”
    “束脩?”
    “就是拜师学艺的钱。”王言卿说,“我教你手艺,你也得给我你最重要的东西。”
    年仅五岁的李正则第一次接触到交易的概念,他苦恼地想了想,说:“你等着,我去取我的糖豆子。你不许教给别人!”
    李正则说着就往外跑,王言卿心想糖豆为什么要去外面取,她怕他一个孩子出什么事,赶紧跟出去。
    李正则一直跑到河边,他蹲在一株柳树旁,费力地在土堆上挖。王言卿悠然停在他身后,耐心注视着李正则的动作。
    李正则挖了好几个坑,终于找到他的“宝藏”。他从土里刨除来几颗石头,挑了最大的一颗递给王言卿,说:“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我在河里找了很久才找到。我把这个给你,你教我弹石头。”
    王言卿接过那颗带着湿意的石头看了看,含笑点头:“好。”
    孩子的心单纯又诚挚,她说要束脩,他便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挖出来,送给王言卿。王言卿信守承诺,教他弹石子的技巧。
    王言卿坐在河边的柳树下,不顾地上的土,和李正则比赛谁的石头扔得更准。陆珩顺着河堤回来,第一眼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程知府已经累得出气多进气少,他隐约看到前方柳荫下有人,问:“那是谁?”
    侍从眯眼看了看,说:“似乎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正在玩石头。”
    程知府听后非常诧异:“大热天的,小孩子不懂事就算了,大人也跟着发神经?”
    侍从露出一副一言难尽又无法明说的表情,隐晦地觑了陆珩一眼:“那似乎是,陆大人带来的女子。”
    程知府尬住,僵了一会后干笑道:“哈哈哈,陆夫人真是天真活泼,童心未泯。”
    程知府害怕陆珩生气,故意夸大了王言卿的身份。这个女子说是侍女,但陆珩出门办案也不忘带在身边,可见受宠非常。程知府给陆珩颜面,尊称她为夫人。希望陆大人看在他抬举此女的份上,不要和他计较。
    陆珩望着前方青山绿柳,粼粼银河,和那个穿着浅色长裙却毫不避讳坐在地上的女子,像是没听到程知府之前的话,笑道:“确实童心未泯。”
    第59章 同眠
    王言卿隐约听到动静,回头,发现沿着河岸走过来一队人马,正是前往山里查看地形的陆珩一行人。王言卿连忙放下手里的石头,对李正则说:“我等的人回来了,今日先到这里,你快回去吧。”
    李正则看到人群,害怕地收起石头,一溜烟跑了。王言卿起身,无意发现裙角有灰。她心中大窘,赶紧悄悄清理。
    幸而大部队没有注意到她,衙役簇拥着知府、县令从柳荫旁经过,径直往村里走去。唯独陆珩脱离队伍,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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