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是真累了。
    他微顿片刻,放了帘子,便出去了。
    *
    今日的荟萃轩有些许不一样。
    老王爷虽把处置权给了陈宴清,但依旧稍微做了一些调整,比如荟萃轩的丫鬟仆役换了一批,其中包括柳嬷嬷。
    柳氏被圈禁在小佛堂中,出进都有人跟着,这些人默不作声,但也不听柳氏吩咐。
    柳氏这些年性子愈发极端,稍有不顺意就对人动辄打骂,然而柳家的人顾忌着她的小姐,晋王府的人可不会,柳氏瞧着这些讨厌的面孔气的大发雷霆,除了牌位她把能砸的都砸了。
    新来的孟嬷嬷也不阻止,只让人拿了册子记下,“永慧二十四年,正月初一晚,戌时,世子夫人杂碎御窑白瓷净瓶一对、观音像一尊……老王爷有令,每月超出份例由世子夫人一力承担,世子夫人不从,可整理成册送往柳州太傅家中讨要。”
    “毕竟老王爷年迈,府上进项皆有三爷所供,世子夫人成心与三爷为难,又有何颜面享受三爷供奉。”
    柳氏气的浑身发抖,却对她们无可奈何。
    陈宴清来时便瞧见满地狼藉,正在点纳记录。
    孟嬷嬷瞧见他忙迎上去,讨好道:“三爷怎么得空过来,快,快给三爷搬把椅子。”
    所有人围着陈宴清转,独留柳氏一人站在中间,她冷看着陈宴清,袖中手却不由自主攥起来。
    柳氏一贯清高,瞧不上陈宴清。
    如今却在陈宴清面前丢人,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但这种难堪的心思不能表现出来,“你来做什么?”
    陈宴清逆光坐在门口,与上次姜棠落水一样的情景。
    “自然是来与世子夫人清算一下。”
    “清算?”柳氏笑了。
    她理了理素衣讥讽,“我虽说没有如他们所愿收养你当儿子,但再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嫡母,说起来这个你是不是很气啊!我揭你短,清算你也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谁说不能。”
    陈宴清冷淡瞥她一眼,“得蒙世子夫人教诲,成就今日之宴清。往日种种,包括你今日所为,从来不是我能不能对你怎样,而是——我想不想。”
    柳氏抬眸,“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死多容易啊!”陈宴清不免嗤笑,“我要你活着。”
    柳氏心中诧异,不解陈宴清是何用意。
    陈宴清则神态自若,“世子夫人总说,我欠你,那么我想问问这声欠,从何说起?”
    “呵,若非你,我儿岂会枉死。”
    在柳氏心中,她虽不知孩子为何忽然暴毙,但当老王爷让她教育陈宴清那刻,她就认定了是为陈宴清让道。
    “若我说不是,世子夫人可信?”
    柳氏没来得及积攒怒火,对陈宴清进行谩骂,声音立马噎在喉咙。
    她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声音有些尖利,足见柳氏意外。
    陈宴清侧首,淡然道:“我说你孩子死,并非因我。”
    柳氏怔神片刻,才保持冷静。
    有关孩子的消息她查过许多年,因为王府对她忌惮,一直没探查到多少消息,如今哪怕对陈宴清持怀疑态度,她也想听一听。
    “那是因谁?”
    陈宴清一笑,声音平淡中带着一股冷酷——
    “因你。”
    “这不可能!”柳氏眼眸猩红。
    她像被人刺了最柔软的死穴,不顾一切的反驳。
    “你当年买凶贩卖陈显心,阴差阳错害她落得如此下场,你以为凭借陈显恩对她的情谊,会轻易放过你吗?”
    “陈显恩作为你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若想从中动些手脚,想必轻而易举吧!”
    陈宴清面上带笑,眼底却一片冰寒,出口的话更如破风利刃,一刀刺入柳氏的心中。
    “你好好想想,那段时间陈显恩对你的态度,以及孩子死后他对你的态度,有何分别?”
    “这不可能。”柳氏倒退一步。
    她想必心有计较,却不愿去相信。
    为自己极力寻找理由,“那是他的孩子,虎毒不食子……”
    陈宴清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眼睛里的蔑笑却十分清晰。
    虽很不想承认,但他也是陈显恩的孩子不是吗?
    更是他心爱女人——陈显心所生的孩子。
    但因陈显心产他而死,陈宴清也被陈显恩怨恨,早在陈宴清出生那刻,就差点命丧生父之手,陈显恩说要他为陈显心陪葬。
    这些陈宴清知道,柳氏自然也知道。
    她的脸色刷一下苍白,站着有些摇摇欲坠。
    她想起陈显心在外“养伤”那段时间,陈显恩每日归家都给她带小吃,他丝毫没提陈显心遇害,柳氏便觉得他不知实情,认为那些小吃是陈显恩背叛她的愧疚。
    如果那些东西有害,她不敢想。
    柳氏忽然清醒,“我怀胎好好的,生子好好的,我儿是在宴会被喂了不好的东西……”
    对,就是这样。
    柳氏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能坠入陈宴清的圈套,不能信啊!
    因为,怎么信啊?
    长达二十几年的偏执,为报仇丢失的自我,不顾一切狠心报复,陨落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若陈宴清无罪。
    那么她这一生,又是怎样的失败?
    她什么都没了,赌上一生坚持。
    所以她不能错,更有甚者她在害怕。
    多么可笑,曾经固执追求的真相,今日马上揭露于眼前,她却害怕。
    陈宴清却毫不留情揭穿她,“不是宴会被喂了不好的东西,而是经年累月,积毒暴毙。”
    柳氏一瞬瞳孔微缩,想起八九个月时频频腹痛,以及孩子死后陈显恩再为踏足荟萃轩半步……
    她蹲下去,捂住耳朵。
    “不要说了,不许说了,你闭嘴——”
    不能说啊!
    这是一个怎样的真相?
    柳氏想起出嫁那日,十里长街,万人空巷,她坐在在花轿偷瞧那一眼的心动。
    新婚之夜盖头外初见,不顾贵族女的矜持宽衣解带,他翻身覆压上来,亲吻她的美好。男人睁眼叫的那声夫人,牵手走过的那条雨路,怀孕时他跪在地上期待的笑容,以及生子时抓着她手流下的眼泪。
    他说:“对不住。”
    可为何对不住呢?
    后来孩子死了,两人淡了。
    她恨陈宴清,却从来愧疚不敢面对陈显恩。
    她以为陈显恩是怨她,怨她没有护好孩子。
    所以她报仇。
    为孩子,为自己,更是为了祭奠自己丢失的爱情。
    可如今呢?
    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了。
    毁掉它的是陈显恩,这让柳氏如何相信?她的一生,又当情何以堪?
    陈宴清没理她。
    柳氏惨吗?她很惨。
    夫君无爱,幼儿暴毙。
    但柳氏值得可怜吗?
    她不值得他的可怜。
    因为陈显恩娶她,是真打算过日子的,她却因妒心伤害无辜,最终酿造陈显心死,老王妃疯,陈显恩魔怔,以及他前半生所有的黑暗。
    若他可怜柳氏,那么柳氏对他长达数十年的精神打压如何清算?
    若他可怜柳氏,柳氏意图毁坏他夫妻一生姻缘,又当如何清算?
    柳氏最大的错误,便是以悲痛之名,伤无辜之人。
    所以陈宴清最后一句,言辞颇冷——
    “你若不信,大可验一验你房中摇篮,是否木里带毒。也尽可问问你身边的柳嬷嬷,为何每次在你出手时好言相劝?又为何在你提及陈显恩时,避讳不及。”
    柳氏眼睛一动,人似木然。
    许久之后,她颤抖着,跑出去。
    可能因为脚下不稳,直接跌倒在门口,但她又迅速撑起来,一路摸爬滚打冲向正屋,这下没人拦她。
    陈宴清只淡看她一眼,便对接下来的事毫无兴趣,转身离开。
    孟嬷嬷看着陈宴清远去的背影,这才恍然回神,张手一看,才知里面早已生出一层细汗,是被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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