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家老夫人屋内。
    帘帐被轻轻拉起,露出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青紫色的脸,和悉皆斑白的银丝。
    薄衾外面的手臂瘦骨嶙峋,青筋鼓鼓,好似鹰爪般枯瘦骇然。
    沉睡的呼吸声在屋内响起,如沉沉闷雷一下一下砸在众人心上。
    帘帐边的翟高卓轻轻将母亲的手臂放入衾被中,然后将帘子缓缓放下。
    “几位外面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伸手作请。
    从那昏沉寂闷、浸透了浓郁药味的屋内走出来,再看院中的阳光,恍如隔世。
    “林公子方才也见到了,那便是家慈。”
    说起自己的母亲,翟高卓的态度,跟先前见着天歌等人,便将她们往外赶的翟大人完全不同。
    此刻,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母亲生病,却救治无望的无助儿子。
    他低着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徐芮见状,不由出声安慰,“翟大人,有林神医在,老夫人定能平安无虞。”
    先前她一直听人说秋云的祖母重病多年,身体不好,但却不知道竟是这么个不好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病,才能将一个老人拖累成这般骇人样子?
    其实徐芮不知道,在林回春替翟老夫人诊病之前,她的样子更加可怖。
    “老夫人这样子,是中毒吧?”
    一声问询横插进来,让徐芮不禁骇然。
    “林公子。”
    她眉头微蹙,小声提醒。
    这种事情,不可随口乱说。
    翟家治家严谨,翟高卓又清正廉洁,在杭州府有着极高的口碑,翟府中怎么会有这种阴私事?
    况且旁边还有一个林神医,万一说错了怎么办!
    然而天歌却似无惧,不仅没有就此止住,甚至再次开口。
    “老夫人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先前的大夫都不曾发现她是中毒,所以当做寻常病痛诊治,误诊不说,更是耽搁了最佳的诊治时机,才加重了病情。”
    天歌这话,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翟高卓不由向林神医看去。
    当初林神医也是如此诊断。
    母亲的病情是庸医害人,若是早早发现,解毒其实轻而易举。
    但如今毒素累积,再加上是药三分毒,多年错误用药在她的体内留下不少毒素,现在再想要将毒彻底拔出,那简直是难上加难。
    翟高卓背过脸去,伸手将眼角抹了抹,深吸一口气。
    其实归根结底,母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成器。
    院内一时静默。
    院门外,小雀忐忑的看着默不作声,却也不进去的翟秋云,一脸忧色。
    “小姐……”
    “走吧。”
    不等小雀再说什么,翟秋云转身离去。
    这突然的转变,让小雀不由愣在原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刚才风风火火的跑来,不就是为了见徐姑娘么?
    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性子,连门都不进去了?
    小雀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方才她赶来的时候,小姐在门外听到了什么。
    她只知道,小姐这会儿不怎么高兴。
    ……
    ……
    从翟府出来的时候,天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门大户。
    轻叹一声,“翟家,也不太平啊。”
    徐芮有些不解。
    “虽说翟老夫人中毒的事情有些奇怪,但是翟家却没有那么复杂。翟大人洁身自好,哪怕翟夫人去的早,翟大人也没有什么姨娘外室,如今翟府上下统共就三个主子:翟老夫人、翟大人、秋云。不管怎么讲,就算有人使坏,也不至于落到老夫人身上。”
    天歌沉吟,琢磨着徐芮的话。
    方才在老夫人院中,当她说出翟老夫人的病情之后,翟高卓先是沉默,而后却道,如今给老夫人看病的人是林神医,他要先听听神医的意见,然后差人将她们送了出来。
    从翟高卓的反应来看,天歌知道自己没有说错,但翟高卓最后的表现,确让天歌难以理解。
    “翟家是什么时候来的杭州府?翟老夫人又病了多久?”天歌问道。
    “翟大人做杭州府尹已有六年,中间有一次因为政绩卓越,上面要提拔他去上都做官,但是被他以母亲病体不宜跋涉为由给拒绝了。至于翟老夫人,应该是病的挺久的了,少说也有十年。”
    说完这话,徐芮猛地一个激灵。
    “你是说……”
    天歌伸手作嘘,示意徐芮噤口。
    扫一眼身后的翟府大门,天歌道,“走吧,有什么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说。”
    ……
    ……
    “人送走了?”见来人回禀,翟高卓随口问道。
    “送走了。”
    下人说完这话,略一犹豫又道,“只是那位林公子和徐姑娘出门之后,又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话,最后看了一眼咱们府,才离开。因为离得远,小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翟高卓眉头皱起,只觉眉心烧灼。
    他抬手按了按,然后烦躁挥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折身进入书房,翟高卓将门合上,然后向坐在屋内的老者请示。
    “林神医,今天的事情,您怎么看?”
    “你也听到了,那孩子说的没有错。”林回春捋了捋胡子。
    “可是……”
    翟高卓有些犹豫。
    那少年所说,的确与先前神医的诊断一致,可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情被那些小辈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如是被秋云知道了……我怕她承受不住。”翟高卓坐下来,一脸颓然。
    似是想起什么,他在桌上猛地击下一拳,“都怪我这个做父亲,做儿子的无能!”
    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发出清脆的泠泠声响。
    林回春伸手,将茶盏重新放到一处。
    “令嫒不是不明是非的孩子,你若是跟她说了实话,或许你们父女的关系能够有所缓和。毕竟,逝者已矣。”
    说完这些,林回春站起身来。
    “医者只能对人之肌理治病疗伤,却无法解决人的心病。翟大人还是静下心来想一想,你们父女以后的路还长,莫要就此让令嫒错恨了你。方才那孩子的方子对老朽有所启发,老朽去看看老夫人的药要如何调整。”
    屋门打开,迎进外间的阳光,合上时,却又将屋内隔绝成黑暗。
    翟高卓靠在椅背之上,望着头顶昏暗的虚空,思绪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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