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逼仄,师杭架不住男人灼热的眸光,拍了他两下示意他将她放下来。孟开平却顺势将她放在书案边坐着,双手抵住桌沿,作势便要附身而下。
    “成何体统……”师杭忙不迭避开,推拒道:“你不是有事要忙么,还不快去!”
    孟开平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越发的早出晚归,等闲和师杭碰不上面。她的手捶在他胸膛处,力道非但不重,反倒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但孟开平好歹记得正事,克制住了心痒,清了清嗓子道:“你才是忙忘了,昨日我才说过,今儿要带你出城。早把事情给腾开了。”
    孟开平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着,他抱她下桌,拉了她的手就要向外走。师杭只来得及抄起桌上那几本书,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你这未免也太急了。”师杭喘着气,想要停下,手却被孟开平牢牢攥着根本挣脱不开:“我还是先回去更衣才好,否则怎么见人……”
    闻言,孟开平猛地一顿步。他转过头,好生打量了一番师杭的穿戴,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少女梳着常梳的堕马髻,斜边一串珍珠流苏掩鬓。身着花绫衫裙,裙边方胜纹素极却也雅极。在孟开平看来,师杭便是披着麻布也比常人清丽脱俗,这么一套打扮,显然出门是够体面的了。
    “你这些衣裙首饰都是从前的旧物。今日你随我去,挑些新的布料制衣,免得教旁人看了说我苛待你。”孟开平提起这事,却又想起另一桩憋屈事,气闷道:“你倒是会卖巧儿,送自己的物件出去也罢,连那件白狐斗篷也送!往后你若再敢这般,我便……”
    “你便如何?”师杭挑眉等他下文,却见孟开平促狭道:“我便将你其余衣服都收了,只剩肚兜与亵衣,且看你如何出门。”
    若耍起无赖,师杭是赖不过他的,便更懒得费力争辩理论。于是她由他折腾,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府外,一辆马车竟早已候着了。
    师杭见他又令人去牵泥炭来,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既在周遭转转,何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一道乘车。”
    然而孟开平却翻身上马,扭头向她笑道:“回得晚,到时恐马车不好走,不如我骑马带你。”
    这下师杭就更纳闷了,实不知他要携她去往何处又有何贵干,只好先掀帘上了马车。上车后,师杭倚在绣垫上细想,这一队人明面上只孟开平并袁复、青云并自个儿,可暗地里是否有人严密护卫着可就难说了。师杭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愚钝犯傻到偏要选在此时逃之夭夭,至于返程时,若和孟开平同乘一骑,那更是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今儿也不知是什么喜上眉梢的日子,晨起时还神情恹恹没睡饱的青云,这会儿竟一丝困意也无。问她缘故,她也不说,只偷眼瞧着师杭傻笑。师杭无奈不再深究,正兀自想着,车子却渐渐停了。她略一撩帘,眼前竟是家绸缎铺。
    那掌柜娘子早得了孟开平吩咐,一见元帅并家眷上门,立时便堆满了笑迎上来:“拜见元帅,元帅夫人,二位贵客赏脸来小店,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孟开平甚少在师杭面前摆架子,可现下在大街上,他骑着高头大马肃着眉目,周身的煞气能平推出叁丈远,寻常百姓看了无不侧目绕道。
    “起来罢。”他说着就翻身下了马,旋即亲自绕到后头马车,先将师杭扶了下来。
    “摆那么大架子作甚。”帷帽下,师杭微低着头觑了他一眼,轻声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她还以为是到人烟稀少处微服私访,谁知居然是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孟开平闻言却偷偷朝她眨了眨眼,同样小声劝她道:“别管那么多,你跟着我就是了。”
    两人挽手并肩时的窃窃私语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好一番脉脉情深、鸾凤和鸣了。掌柜娘子做久了生意,眼力极佳,此刻见了不由抚掌赞道:“真是神仙眷侣!只瞧贵夫人这通身的气度,便是公主郡主也不过如此了!”
    师杭对此并不受用,可不管这话几分真心几分恭维,孟开平听着十分入耳便算拍准了马屁。男人当即换了幅神情,朝掌柜娘子笑吟吟道:“闲话少说,本帅此番是陪夫人来的,你只管讨她的欢心。凡事不必问我,她说准了便准了。”
    掌柜娘子一听大喜,妙语更似不要钱般连珠蹦了出来,语罢,她又一迭声吩咐伙计上茶,请师杭移步往楼里坐去。即便师杭自小金尊玉贵,在此城中当了数年总管小姐,却也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簇拥着竭力恭维讨好。她从前甚少于闹市店面中闲逛,若想制衣,只需着人将一应时兴布料送入府中,耐着性子挑选便是。可惜眼下,清净规矩是再没有了。掌柜娘子口里说的仍是天花乱坠惹人发笑,师杭暗想,这铺中人人都捏准了这群兵痞子的喜好,只管将排场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讲究呢?不过哄他们开怀罢了。
    果不其然,待流水似的料子一一呈上,师杭险些被闪花了眼。不是织金便是织银,不是浅碧便是深红,花样也多是团团紧簇……师杭蹙了蹙眉,一匹也挑不中却又不好直言。幸而孟开平看出了她的心思,代她出声直截了当回道:“再换些,年纪轻轻的,穿深红能好看么?”
    掌柜娘子原都将压箱底的富贵料子摆了上来,却不想这位夫人挑剔得很,看不上寻常俗物。她堆着笑应了,旋即思忖一番,又下楼吩咐伙计道:“去,从我那十口压底的箱子里各取一匹稍雅致些的布料来。”
    伙计腿脚颇快,不一会儿便使了十个托盘,将料子尽数呈上——浮光锦、月华锦、云绫锦、雨丝锦、浣花锦  、重莲锦、散花绫、鱼牙绸、妆花缎、古香缎,各式各样,十全十美,真个好意头。
    这些名贵料子连师杭见了都有些讶异,不过也只是如此而已。她端坐在椅上,瞧着一屋子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颇觉无趣。若不挑几样,一时半刻恐怕是走不了的了,她思定,干脆随意指了两匹素净些的,没想到孟开平却颇为财大气粗道:“都要了,打包送去元帅府。”
    闻言,掌柜娘子顷刻间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捧两人:“夫人果真识货,所选俱是上佳精品!另外小店还有些苏州运来的纺绸,眼下张太尉……”
    “放屁!什么狐假虎威的太尉?”掌柜娘子不慎失言,正欲自打嘴巴,孟开平打断她道:“这也值得你拿出来夸嘴,苏州那地方待日后打下来,这样的缎子拿来擦脚还差不多。”说罢,他扬了扬下巴催促道:“将爷头几日存在这儿的云锦取来,可做好了?”
    “早好了!只等着府内遣人来取,哪盼得元帅您竟亲自来了!请夫人稍后。”掌柜娘子忙下楼亲自去取,师杭却满脸不解地望向孟开平。
    “我自应天而回,给你带了些料子还有古玩字画。”孟开平得意洋洋解释道:“旁的倒寻常,唯有一匹晴水蓝的云锦难得碰见,我见了便觉十分衬你。另搭上匹胭脂雪色的褙子,粉衣蓝裙,再没比这更合你的衣衫了,换上罢。”
    师杭怔怔地听他说,又怔怔地由着人侍候更衣。云锦贵重,一寸一金,孟开平既已交了大半身家给她,竟还舍得下血本讨好她,难不成银票真是大风刮到他手里的?
    待师杭出了绸缎铺,从头到脚都换成了崭新的衣裙,宛若做了场梦般。青玉扶她重新上了马车,还没待她回过神,走走晃晃间众人又停驻了。师杭再一撩帘,眼前竟是间金银楼。
    师杭步入楼内,众人被掌柜引入一包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同方才如出一辙。她避在屏风后,什么簪钗镯钏、珰环佩圈、璎珞步摇、花钿花胜,什么螭龙莲花、鸳鸯戏莲、荔枝御仙、宝相梵文,剔红漆盒绒布之下,精雕细琢,样样俱全。那掌柜跟说书先生似的口才极好,直听得她头晕脑胀。他讲到兴头上,正要一件件介绍过去,师杭却垂睫抚额道:“就这叁样,结钱罢。”
    她挑了只金帘梳并竹节钗,还有一对连珠镯。孟开平本想劝她再多挑些,最好再选支凤钗,师杭只好摇摇头婉拒道:“一金一银,有宝石有玉石,已然足够了。我瞧着那凤做工平平,不要也罢。”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这城里的铺子到底还是寻常了些,经不起细看。人都说化龙点睛,画凤怎得就成了呆头鸡。想到这儿,他心里又不由得暗悔当日从应天回得太匆忙,都没能细挑些像样的首饰回来,于是男人嘴上郑重许诺道:“听说元廷内宫有水晶璧和象生花树步摇,这两件是奇皇后爱物,做工精美无比冠绝天下,总有一日我要为你挣一样回来。”
    “那是逾制的。”师杭觉得他异想天开,太过张狂:“便是你拿回来,我也戴不得。”
    “有什么戴不得的。”男人冷哼一声,不屑道:“待平章当了皇帝,容夫人便是后宫之主。她若赏你,你便戴得。”
    师杭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伪,更不似玩笑,赶忙道:“快别说这些了。那些东西也不知在深宫藏了多久,想必沾染了不少血腥之事,总归不是祥物,我不要它。”
    孟开平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问掌柜的道:“你这儿可有手巧的梳头娘子?叫一个过来。”
    也不知孟开平今日发什么神经,定要立时将新买的东西往她身上堆。师杭不愿与他争执,只好由着那妇人拾掇,重新挽了个繁复些的流苏团髻。因着师杭腕间原有玉镯,孟开平便只亲手将金帘梳并竹节钗簪在了她发间。
    “人靠衣装,美人好生梳妆,便更似天仙下凡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孟开平在她耳畔轻声叹了一句。
    又是挑布料,又是买首饰,现下换了一身的行头,师杭已觉几分疲累。于是她侧首问道:“还要去哪儿?”
    孟开平不肯直说,依旧笑吟吟回道:“待会好生歇息片刻,咱们要出城去一处佳地,你见了必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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