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他玻璃心。

    顾远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

    ·

    那天晚上方谨果然没再放老板鸽子,酒会开始前便装束停当站在了礼堂前。顾远忙着要致欢迎辞,没来得及教训他,点点头便走了。

    今天晚上来的客人大多是集团内部重要高层和各分公司的头头,因此顾远的致辞几乎在明面上公开了顾名宗对长子的认同。方谨站在长长的宴会桌边,一边随大流鼓掌一边瞥向不远处的迟婉如,却见这个女人妆容华美面带微笑,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到底在顾家历练了这么多年,姜是老的辣啊。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穿淡金色礼服长裙的姑娘,应该就是她侄女了。方谨留神看了一眼,那真是个毫无疑问的美女,五官带着极其妩媚的欧化风情,白肤红唇异常性感,乌黑长发用宝石发带挽成一个高贵的髻;她身材非常高挑且凹凸有致,气质优雅贤淑,可能比年轻时的迟婉如还要更胜一筹。

    方谨有些怔忪。

    他以为自己会有一点微微的难过,事到临头才发现内心的感觉其实是开心。

    这样的美人,是真的很配顾远。

    如果他们俩站在一起,任何人都会升起金童玉女的感叹吧。

    方谨这么想着,鼓掌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高台上,站在顾远身后的顾名宗视线向下一扫,于人群中正落到自己身上,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方谨心底瞬间一凛,刚转眼时就见顾远欠身放下话筒,顾名宗随即举步走上前,开始彬彬有礼地致辞感谢各位来宾。

    刚才那极其细微又仿佛意味深长的笑纹就如同从没发生过一般,方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微微僵直的站在了那里。

    致辞礼毕,酒会正式开始。顾远走流水般应付完各路人马的攀谈和敬酒,带着酒气大步穿过人群,方谨及时从身后的长条餐桌上举起一杯苏打水递了过去。

    顾远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接过方谨手里的餐盘,大口咬掉半只剥好了壳的帝王虾。这么风卷残云干掉了半盘食物以后,他才就着方谨的手用餐巾抹抹嘴,问:“你吃什么了?”

    方谨倒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就……随便吃了点啊。您还要什么?”

    顾远摇摇头,随手拽了经过的佣人:“今天中午熬的那个皮蛋瘦肉粥不错,给我来一碗。”

    佣人领命而去,方谨奇问:“怎么好好想起来吃那个。”

    “给你的。”

    “……我?”

    “你不是发烧么。”

    “……您不是不相信吗?”

    顾远冷冷道:“我这不是配合你吗?”

    方谨无言以对,直觉这逻辑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时佣人把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端上来了,方谨无法推却,只得在顾远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拿起粥喝了起来。其实顾家厨师的手艺是真好,皮蛋鲜香浓郁,瘦肉粒粒分明,加了姜丝、香油、小葱、香菜,珍珠米洁白圆润粘稠绵软,喝到口里直接就化了——但在这种衣香鬓影的奢华场合里喝皮蛋瘦肉粥还是有点古怪,方谨一边喝一边向两边偷瞄,只盼着没人注意到自己。

    顾远不耐烦地点着手上那只镶钻江诗丹顿:“快点,下一轮敬酒要开始了,我还想出去溜一圈呢。”

    所幸他们站的角落比较隐蔽,方谨做贼般喝完粥,急急忙忙拿餐巾擦嘴。

    刚喝完热腾腾的东西又这样用力擦拭,在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他嘴角都泛着微红的光泽。

    顾远目光下意识落在上面,紧接着又硬生生挪开,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好了?刚才跟那些人应酬喝得太快了,你陪我去外面吹吹风。”

    顾远作为豪门世家长子的生活说不奢华是假的,但也不像外人想的那么舒坦。他生下来就没了生母,顾名宗知道生长于内宅保姆之手的男孩肯定不会成器,因此对他身边所有贴身佣人的态度都极其冷硬,严厉杜绝任何溺爱纵容。少年时代顾远去英国留学,为锻炼体格增长见识,一放假他就被顾名宗送到家族名下的农场里干活,酿酒、养马、挤牛奶什么都会。别的富二代开游艇泡美女的时候,他在英国乡村庄园里学骑赛马,有一次差点摔下来跌断脖子。

    等他从英国回来,就立刻接手了一家业绩不佳的航运公司和一个连年亏损未见盈利的电信项目。他从顾家主宅中搬了出去,自己在公司边的市中心豪华公寓区住,每次回来都是因为顾家举办生日、新年、商业答谢宴这样需要人手帮忙的大型庆典——而且顾名宗是真把顾远当劳动力使,集团高层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们一概交给儿子去对付。

    宴会厅外的花园里挂着彩灯,喷泉流水淙淙,远处传来乐队悠扬的小夜曲。顾远把绷得紧紧的领带拽松,整个人被凉风一激,酒气顿时散去了很多。

    方谨走在他身后,只听他突然问:“你也看到那个迟秋了?”

    “谁?”

    “迟婉如她侄女。”

    方谨咽喉发紧,半晌才斟酌道:“很……漂亮。”

    “漂亮又不能当饭吃。”顾远嗤笑一声:“以为我不知道,那女的是从小被她家领养的。本来迟家门阶低,迟婉如打这个主意就是想恶心我,结果还弄个领养的来凑数。昨天你没来没看见,她当着父亲的面就叫我‘好好跟姑娘相处’,我当时直接就给呛回去了……”

    方谨愕然道:“呛什么?”

    “我说那便宜表妹也该是顾洋照顾,跟我有什么关系。”顾远冷冷道:“给她留两分薄面,真当自己是我继母了。”

    方谨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只得安慰道:“您自己知道她不是就好了。”

    顾远面对外人喜怒不定,在信任的手下面前说话却是很直接的,还想再嘲两句,突然只见不远处闪过一个娉娉婷婷的人影——是迟秋。

    凑巧还是故意?

    顾远见多了手下人的魍魉鬼魅各种伎俩,这辈子就从没跟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等等词语扯上关系。任何所谓的浪漫邂逅在他眼里都只分两种,一种是刻意安排还演砸了的,另一种是刻意安排然后侥幸演好了的——至于什么巧遇,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顾远内心一动,突然冒出个极度恶作剧的念头,转身一把拉过方谨拽到路边。

    “您……”

    顾远按住方谨的嘴,然后一把将他拥在怀里,对着脸就压了下去。

    “……!”

    方谨整个人如同被电打了一样,呼吸停止,心脏停跳,一层层麻痹从大脑深处蔓延全身。

    他无法动作也发不出声音,身体所有感官都消失了,恍惚间只感觉到顾远的脸贴在他脸颊边,呼吸都喷在自己耳际,昏暗的光线下就好像两个人在亲吻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在做梦吗?

    方谨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只是短短几秒又仿佛漫长得过了一个世纪,突然听见近处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一抹淡金色裙角从顾远身后的树丛中转了回去。

    ……是迟婉如的侄女。

    方谨这才明白过来什么,心脏渐渐恢复跳动,全身血液哗啦一下全冲到脸上手上,整个人一阵阵发蒙。

    顾远一直到确定脚步声远去才放开方谨,沙哑道:“不好意思,我做个戏给她看,你……”

    他不知不觉止了话音,只见方谨线条优美白皙的侧脸烧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昏暗中眼底又含着流动的水光,如同满天星光尽数映在那漂亮的瞳孔深处。

    顾远呆住了。

    远处隐约的夜曲和人声都渐渐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晚风拂过草地,刷然作响,铺天盖地。

    他怎么这么像女孩子呢,顾远乱七八糟的想。

    为什么脸这么红,眼睛又这么湿,他这是生气了吗?

    万一他哭出来怎么办?他会不会突然辞职啊?

    顾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方谨的胳膊,于是立刻触电般放开,只觉得手心滚热就像被灼伤了一样。

    “你……”顾远呐呐道。

    紧接着,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方谨衣领下有个什么印记。

    远处花园的彩灯遥遥映来,虽然光线昏暗,但距离非常的近。顾远身高又足够向下俯视方谨,从这个角度确实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印记是什么。

    ——那是个吻痕。

    顾远的大脑如同受到一记重锤,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原来他昨晚干那个去了!

    怪不得不接我电话!今天对我撒谎!

    他找人去了!

    一股被欺骗、被背叛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顾远的心脏,毫无征兆又迅猛强烈,让他根本无暇思考或反应,整个人当场就被暴怒的冲动所笼罩。

    他咬牙盯着方谨,胸膛微微起伏,良久后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说。

    紧接着他断然转头,穿过草坪大步走远了。

    “……”

    方谨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眼睁睁望着顾远快步穿过花园走向宴会厅,眼底神情非常错愕。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恶心吗?

    ——恶心。

    这个猜测几乎是本能地冒出来,但随即就令方谨面色微变,五脏六腑仿佛被猛然泼上一桶冰水。

    不不不,不一定就是这样。方谨有点慌张地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要紧的事,顾远本来就是这样喜怒不定的,或者他只是觉得这个拙劣的恶作剧让他在迟秋眼前丢了面子……

    刚才在惊悸中偷偷摸摸升起的一丝丝喜悦,已经全然被恐慌所代替了。方谨手脚微微发软不能动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转过身。

    他本意是想回到宴会厅去,但下一秒他瞳孔突然剧烈缩紧——

    只见不远处的礼堂二楼阳台上有两个人,也正转过身往回走,对他来说那是两个非常熟悉的背影。

    ——顾名宗和迟婉如。

    刚才他们在高处,应该全看见了。

    第7章 顾远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方谨也是可以离开的

    顾名宗推开大阳台通向礼堂的门,迟婉如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极度错愕。

    刚才她在楼上望见这一幕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不管顾远是想做戏给迟秋看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一幕落到他父亲眼里,顾远就完了,方谨十有八九也快完了。

    然而她刚想出声,顾名宗便抬手制止了她。

    她偷眼瞥去,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愤怒或恼火,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片刻后楼下草坪上顾远大步离去,方谨一个人似乎有些难过,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顾名宗也正从高处俯视他黯然的背影,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迟婉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不可错认的怜惜。

    迟婉如跟着顾名宗走回礼堂,一路上穿梭不息的佣人纷纷低头致礼,然而她心里乱到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顾名宗从方谨被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个孩子非常好,这一点她早就知道。然而最开始她只以为那是顾名宗一生中极其罕见的愧疚——毕竟这个雪白可爱的小孩,总有一天是要替顾远去死的。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渐渐她发现这个孩子在顾名宗生活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甚至大有超过了他两个亲生儿子的趋势。

    她还记得方谨刚来时,整夜整夜大哭、发烧,顾名宗大概看他实在可怜,就从生意伙伴家抱了只刚出生的小猫崽来给他养——然而她知道顾名宗这辈子就从来没喜欢过任何带毛的动物。后来佣人照顾不精心,小猫崽一病就死了,小方谨抱着猫崽冷硬的身体哭得声断气绝,顾名宗就坐在边上皱着眉盯着他看。

    当迟婉如真以为他会一脚把这哭哭啼啼的小孩踹出门去时,紧接着就看见顾名宗竟然笑起来,抓了把巧克力,招手把小孩叫过来:“来,别哭了,给你吃糖。”

    那大概是顾名宗此生第一次哄小孩,以前顾远大哭大闹不吃饭的时候,他是直接把儿子拎起来扔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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